慕白果然醒了过来。
坐在床榻边,整个人都浑浑噩噩。
一会儿仿佛回到了当年初开神智的混沌状态,一会儿又回到现实清晰地感觉到有人在帮他修复受损的神识。
他的魂体被洗魂明琅洗练过,身体又靠束魂环凝形。若三界之中有谁可以替他修复神识还不会让他察觉到异样,只有那只陪了他两百余年的半妖。
束魂环这东西做出来为的就是替那颗碎开的洗魂明琅补全效用,可坏就坏在,这东西要的法力不是一般的多。
是以他当时进须臾境时,想也不想便同意了冥主的提议,带黑鸦进来。
既带了个能毫无顾忌出手的,又借着他身体里的洗魂明琅维持自身的躯体凝形。
他们在一起形影不离的日子,与他在冥界的近万年相比,实则算不上什么。
但黑鸦毕竟是他一手教出来的,较于旁人,总是多几分亲近。
就如同当年慕青玄也曾带他一点点认识世间所有之事一般——除开凡人情爱,他什么都教了。
所以他明白,黑鸦于他的信赖,或许也如同当初他对慕青玄的信赖一般。
里面包含了恩情,包含了友情,还包含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偏心与执念。
决裂的话语言犹在耳。
那一刻的慕白觉得心里被刀扎似的手足无措。
他理解黑鸦的痛苦。
曾经也试想过,若是慕青玄曾这样对他,他兴许还没有黑鸦那般冷静,只说一句“我们应当扯平”。
但他没有黑鸦的身世,没有黑鸦的过往,没有一个信赖的人,在最冷漠的时刻,看着自己至亲之人死亡而不施予援手。
所以他只能冥冥中感觉到,黑鸦看着他的目光中有怨恨,有悲伤,有痛楚,却无法清楚感知,更不知应该做些什么,才能让他变回从前那般。
只觉得慌张又彷徨。
与慕青玄消失时的感觉有几分相似。
应该是在害怕些什么,但他却仿佛只是感到了恐惧,却弄不清楚隐隐约约感应到的些许不一样的东西。
他思考了很久,那些不同,是什么东西。
久到,冥主亲自来叫他。
慕白回过神来,便见一众阎罗严肃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面带疑惑。
未等阎罗们开口,门口扑进来一名花季少女,直直扑进他怀中,抽抽搭搭地低泣,仿佛受了什么委屈。
“小白师父,你劝劝黑鸦师父啊,诸位大人都说妖界是个十分可怕的地方,黑鸦师父进去可能渣都能不剩。怎么办?呜呜呜……”
慕白刚醒来就在思考令他头疼的事情,此刻宋心悦所言,更是让他有一瞬间转不过弯来。
只是“妖界”二字打在他心里,刺得他胸腔莫名一痛。
妖界是什么地方,他跟在驻守在兀虚山多年的慕青玄身侧,往后又替他驻守了那么些年,旁人不清楚,他慕白托词不出“不知”二字。
但任是龙潭虎穴,黑鸦这只趋吉避凶的半妖也决定要去了。
他看着宋心悦,只能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神思却完全不在她身上。
如今魔族已是公然向冥界宣战的态势,此刻妖界必是动荡不安。几百年前或许还能让黑鸦磕磕绊绊地活着,如今,谁也不知道妖族在这次魔族与冥界的战争中如何选择,任冥主也不敢保证进了妖界是否还能全身而回。
而黑鸦,不过是一只三百余岁的半妖而已,更何况他身怀洗魂明琅之事,此刻定不再是秘密,就凭着他如今的情况,又该如何在妖界全身而退?
总能有些什么办法的。
总有什么办法可以劝回他。
“啊!”宋心悦低呼一声,怯懦懦望着神色从未如此冷峻的慕白,被他下意识弄疼了也不敢开口。
良久,他微垂着眼眸朝她道了个歉,敛了满面冷寒,神色松快许多:“自那次黑鸦尚在襁褓之中便身怀洗魂明琅穿过封印之后,我便在原先封印上多加了几道禁制,他若要进妖界,至少需我同意。”
冥主神色莫名地望着他:“你当真能阻止他?”
慕白轻笑了一声,面容从未有过的坚定:“他前去只是送死,我绝不会放他过去的。”
“他已经到了兀虚山,那里虽然有封印,但此刻冥界与魔族一触即发,冥界算不上安全,他一个人待着……”冥主担忧地望着慕白,“我们都试着劝了劝,也想干脆直接镇压下敲晕带回来丢给你好生看管,可是……唉,老九的这个洗魂明琅太令人糟心,我们若想将他安全擒回,说不得身上都得多几处伤。”
冥主些许埋怨,有些话,虽未说明,慕白却已了然于胸。
阎罗不可少,阎罗更不可伤。
魔族可虎视眈眈,若此刻再有几位阎罗伤了,保不住冥界,那此战,冥界兴许便拖不到天界增援。到那时,轮回井可能已经成了魔族囊中之物。
那么黑鸦若是非要在此时前往妖界,要么,便是阎罗们倾尽全力将其阻拦,那时是否会误伤甚至误杀都不好说;要么,便是干脆痛快些答应了他前往妖界,至少保证冥界在面对魔族之时还有一战之力。
若是黑鸦不答应……
慕白喉头一紧,语调莫名几分艰涩:“我会劝他回来的。”
冥主望着他叹了口气,缓缓点了头。伸手在他面前开了一条直通冥界兀虚山的通道,为他省些时间,能早些将黑鸦带回。
漆黑的通道一望无尽,与现世交接处似乎在互相吞噬一般不断此消彼长。
慕白朝众位阎罗微微颔首,便当告别,转身便钻进了通道内。
穿过漫长的黑暗,他落在了那座他待了近万年的山脉流水前。
忘川蜿蜒而下,到了山壁前流入山壁底,山壁前浮着一只黑翼展开的半妖,那双黑翼展开了丈余,瞧着便气势磅礴,堪比化作人身展翅的大鹏鸟。
似乎是感应到他的到来,半妖半侧过身子,冷硬的面容上浮起几分喜悦,唇角微扬:“你来送我么?”
慕白落在他身前的动作有几分匆忙,差点没稳住身形,还劳黑鸦下意识伸出手来扶了一把。他连忙反拽住黑鸦的手,那手苍白得几乎没有半点血色,肌肤像纸一般又干又薄。
他愣了半晌。
他知道他这回伤得重,黑鸦帮他修复身躯耗了不少心神,只是从未想过竟让他虚耗至此。
抓着的手指下意识多用了几分力,他抿唇咬牙道:“你跟我回去。”
黑鸦眼中的漫出几分笑意来,望着他的目光多了些许温柔,语调却是故意漫不经心:“回去做什么?我是只半妖呀。”
气得慕白当即就想将他揍晕了带走,可是这事大概在两百年前还能行得通,现在二者皆是外强内干,虚耗过度,谁能将谁拿下着实说不准。
只能一股子气憋在心里,顺了又顺,他尽量心平气和讲道理:“如今冥界正临大敌,魔族来势汹汹,妖界更非安稳之地,你挑在这个时候去做什么?”
黑鸦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缓缓收回,手捂着胸口,那里有他藏着的一片魂魄:“她想落叶归根,我要带她回去。”
“什么时候都可以,为何偏要是现在?她的根在妖界!你孤身一人独闯妖界么?!你带着冥界气息,转瞬便会被妖界众妖围殴致死!”慕白怒从心起,也未想过为何会有这么大的火气。
黑鸦淡淡看着他,似乎带了些许嘲讽:“若非她,我,你,冥界的那些阎罗们,北城众人,哪个还能这么站着?”
慕白似乎有一口气卡在胸口,不上不下,憋闷至极,只能带了些许恳求的意味:“不必是现在……”
他从未对旁人这般,哪怕是对着慕青玄。
但他似乎总觉得对黑鸦怀有歉意,不论是黑鸦母亲之事,还是他如今想要黑鸦的退步其实是自私的想法,甚至有些许嫉妒那女人能得到黑鸦如此重视。
他甚至在此刻时候,不敢直视黑鸦的那双眼睛。
几百年的朝夕相处,他们太熟悉了,他怕从内而外被黑鸦看得清清楚楚。
“小白。”黑鸦难得再这么叫他,慕白连忙擡头,那只半妖倨傲又温柔,“我作为一只半妖,自诩向来恩怨分明,我活了几百年,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教我法术,带我在身边历练,我将你视为亲人,视为至交……”
黑鸦顿了顿,叹了口气,这只一向桀骜的半妖少有如此失落的时刻,他略显自嘲地笑了一声,继续道:“呵,即便,你兴许只是因为我身上的洗魂明琅才对我好,可我一身本事,确是因你而成。”
慕白一怔,他该反驳的,黑鸦如何能容下他如此不纯粹的初衷?却张了张嘴,不知从何反驳。
“是以过去几百年不管是否全为谎言,你有难,我也来相救了,我自问对你扪心无愧。你我之间的恩怨是你我之间的恩怨,与她无关。我对她的亏欠却也与你无关。”黑鸦定定望着他,怕这句话会惹怒他,却见他神色木然,似是毫无所动,心底无端升起几分气恼,“哦,兴许你是担忧洗魂明琅落入妖界手中?我已打算好了,洗魂明琅如今已与我骨血相连,相互依存,若硬要剖出还你,我大概也无法存活。此番便当我收取你诓我的代价,这东西怕是还不了你。但你可以信我,我必不会令它落入妖界之手,若有危险,我必自己将它毁了。”
他在说什么?
什么叫与他无关?
什么叫剖出还他?
什么叫做,若有危险,他必自己将它毁了?
慕白像看到了无数把刀子,挡都挡不住地,往自己身上扎。没有伤口,却隐隐地难受。从未体会过如此难熬的情绪,胸口一阵一阵地绞痛,擡眼望着他,却是一片茫然。
黑鸦面带微笑,说出口的话却是让他从头凉到了脚底:“其实若是我们二人同去,至少也能保得全身而退。我本想问一句,你可愿助我。但我却从冥主处知晓,你入了须臾境,已牵动机缘,一举一动皆关系整个冥界将来……还有慕青玄。我近来从心悦这丫头身上好歹学到了一个善解人意,所以,我不让你为难,你也别拦着我了。否则……”
他又低低笑了一声,声音带了几分隐忍不住地沙哑:“我跟你先打一架再进妖界,我就真的一点生机都没有了。慕白,你真要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年前年后忙成狗……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