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传来震耳欲聋的爆裂之声。
静默陪在黑鸦身侧的慕白,似感应到了什么一般,猝然擡头。
当空漂浮的阎罗法相双目微垂,似在俯瞰人间,又似回望岁月。
阎罗法相乃阎罗法力具化,耗费巨大,如无必要,一向不会轻易祭出。而这尊法相一经祭出,他们头顶围困北城,封锁两界的那道屏障便似支撑不住一般,爬上蛛网般的细纹,而后寸寸龟裂,四散落下,在临近地面之时,自行焚化殆尽。
之后这尊法相缓缓擡头,擡头凝望云层深处。
凌姬搬来的青山外,用来遮挡的云雾被那法相看了一眼,便穿云破障,瞬间散了个干净。
此时,山腰处的山洞在目力极佳的冥界众人面前无所遁形,正正让他们瞧见,凌姬指尖触在宋心悦额心的朱砂上,法力涌动,就要将那个已然承受不住的晕厥过去凡人,直接摧成砂砾。
眼见着定魂珠就要随着宋心悦一同粉身碎骨,十万火急的时刻,那尊法相张开了嘴。
浑厚似古钟,悠扬低沉。
那声音中还夹杂着一道更为清晰更为冷漠的声音,交相应和,似穿过滚滚红尘,漫长岁月,击打在众人心头。
“阎罗法体,佛莲金身,岂容尔等宵小玷污!”
此言一出,凌姬,应该说是“慕清澜”在一刹那仿佛被抽空了意识,直直软倒下去。
那道黑色虚影伸手虚接了一把,便将慕清澜的身体拖住,缓缓放在了同样失去了意识的宋心悦身侧。
而后目光一转,锐利地扫过空荡荡的北城上空,两道声音又一同沉声低喝。
“速速现形!”
就在法相背后,一个清丽的女子身着红衣,双目赤红,不甘地看着他。
“慕青玄,你坏我好事!”
上有慕青玄护住定魂珠与慕清澜的身体,下有七殿阎罗拦路。若说方才凌姬尚未被喝出身形时还有机会,此刻却是天罗地网,绝无逃脱的可能。
“不就打一架吗?老娘从第一次神魔大战活到如今,还怕你这么个才万岁的小子?!”
走到绝境,凌姬一改先前藏头露尾的行事作风,红衣翻飞,倒令她生出几分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来。
到底是战场上磨砺过,凌姬骨子里就有几分傲然煞气,入魔之后瞳孔赤红,更是惊人。
慕青玄却未看她,只留一尊法相伫立在北城上空,静静凝视她。
“怎么,不敢打了?还以为你有多厉害!不过就是会些稀奇古怪的法术,让老娘着了道罢了!”凌姬叉腰骂道,声音明亮昂扬,生怕
明空捂脸叹息:“惹谁都别惹老九啊……还是她没跟老九正面对上过,不知道老九的阴险。”
“大人不是阴险。”慕白语气藏不住的激动,“那叫善恶有报,由因及果。”
明空:“……”
姓慕的个个都骂不得。
“怎么?再这么耗下去,我魔族大军可就来了。刚才还一个个硬茬,到了这会儿,成缩头乌龟啦?历怀,你也不跟我打么?”
凌姬还在空中叉腰挑衅,眼神扫了一圈,落在了老相识历怀身上。
须发皆红的男子冷硬地擡头看她一眼,微微皱眉回道:“跟你打的不是我。”
“呵,你们还选人呢?选好了没,再不来我都困啦!”凌姬冷笑一声,还招来一团魔气,捏成个床榻的模样,作势就要躺下去。
却见一道金光从北山一处腾空跃起,瞬息间到了她眼前,面目和善的青年手握金光长尺,平静地望着她。
“仇怨既从你我之间而起,便由你我进行了结。可行?”
凌姬嫣然微笑,与凌水畔的温柔少女有一瞬的重叠。
“好呀,三哥。这回我没用慕清澜的身体,看我们谁更厉害。”
金光红影在天空中对战激烈,一时难分上下。
即便斫余刚从重伤之中醒转过来,众阎罗倒是一点儿也不担心。
没了慕清澜的身体庇护,斫余的定魔尺是对凌姬天然的克制。
一时间,这些阎罗们都轻松了起来,开始各忙各的。救人、收魂、修房子……北城如今可算是惨不忍睹,幸存下来的曹玉明等人看着周围比战场还惨烈的景象,纷纷陷入了茫然无措中。
慕青玄重新出现,慕白心中挂念的事情总算有了结果,便转身担忧地望向了黑鸦。
黑鸦仿佛外界所有事情都与他无关一般,沉默地捧着胸口,似乎还在护着那片碎魂。
慕白走了过去,安慰道:“青玄大人回来了,兴许会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呵,什么都没了,还有什么办法?”黑鸦神情黯淡地望着他,“你以为你的青玄大人无所不能么?”
“总能想办法,你若放弃了,便真的没有机会。”慕白劝道。
“机会?呵呵,我倒是想起来,你的青玄大人说我的存在是个机缘,那么我想问问,”黑鸦目光倏然冷厉,泛着些许恨意,“这个机缘,指的可就珩娘!”
慕白愣住,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只能下意识的否认:“不可能!不会的!”
“他躲到最后一刻才出现,等到定魂珠快保不住了才出现,为什么不早一些?早一些可以救多少人!你不知道吗!你为什么还相信他吗!”黑鸦愈发激动,看到慕白惨白的脸色,却忽然气馁了,“跟你说这些又能如何呢?你总是相信他的。”
“我……我去问他。我一定问清楚!”慕白急急忙忙朝着那座山上奔去。
慕青玄正在替宋心悦疗伤,忽然朝慕白来的方向偏头看了一眼,而后叹了口气,轻声叮嘱她:“等慕白来了,将我说的告诉他便好。”
宋心悦神情萎靡地看着他:“为何您不亲自说呢?”
这黑色虚影越发淡了,他笑了一声:“断执念,亦是他需修行之路。”
等慕白到山洞时,只能看见一个木然毫无意识的六子,和精神委顿的宋心悦,至于慕青玄,一点儿影子都没有。
有什么碎裂开的声音,慕白蓦然转身,那具慕青玄的法相从额头逐渐裂开,当裂纹布满整尊法相之时,它整个砰然炸裂开,散成了齑粉,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浑身颤抖,僵硬着问宋心悦:“他人呢?青玄大人……他人呢?慕青玄他在哪里!”
宋心悦十分疲惫,说话的声音也很轻,却让慕白眼中的希望彻底黯淡下去。
“你与黑鸦师父因貘沉睡时,月老曾带来一片第九殿那位大人的神识,可是被我身上的定魂珠吸了进去,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我未来得及告诉你们……方才,他的神识在定魂珠内感应到了危险,便激发出了最后一丝法力,护住了定魂珠。”
所以……
慕白摇摇晃晃走到山洞口,望着那具法相曾立在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
只有交战的斫余与凌姬还未停下。
“他从未回来过……”他喃喃。
从未回来过。
历练还未到终点么?
可成了这副模样的须臾境,应该快要彻底崩塌了吧?
他还能回来么?
他到底该怎么做?
长尺定在红衣女子的胸口,交战的双方终于停止。
“三哥,你赢了。”
凌姬呕出一口鲜血,忽然大笑,身周刮起阵阵寒风,长发飞舞,斫余一动不动,也未加阻拦。
“我杀不了你……但我也不会让你好受……”
红衣女子身周忽然暴涨出一道红光,逐渐吞噬她的肉体魂魄。
“斫余!我诅咒你,爱你的人,你爱的人,全都不得好死!而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你面前死去!无能为力!痛苦终生!”
红光盛极,几要透天。
凌姬的魂魄在这道强烈的红光之中化作一只只血蝶,四散在北城上空,似乎在完成这道诅咒最后的仪式。
已经退回地面的斫余回身伸出手,一只血蝶停在他的手指尖,将他手指划破一道口子。
他忽然问起历怀当年。
凌水畔,雨过天青。
刚与魔族战过一场的历怀和斫余跟在那位沉默寡言的大哥身后,跋山涉水往下一处魔族据点而去。
路上百无聊赖,便看着凌水上的一弯虹,争执是红色好看,还是青色好看。
大哥向来不搭理他们,只是看了一眼虹,便默然赶路。
一时间,两人分不出结果,便随手叫住了路过的渔家女。
少女抿唇笑了两声,指着斫余身侧泛起的金光答:“我觉得金色好看。”
往事太远,如今再回想,也不过留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只有少女粲然的微笑,如春日里的花儿一般娇艳。
斫余温柔地笑了一声,将长尺抛至空中,心中默念法诀,金光闪耀的长尺便从中开始寸寸断裂。
老三,错既铸成,无可挽回。但你仍是冥界阎罗,不可意气用事。
我为你将这段记忆封印,日后再见凌姬,你是阎罗,她是魔。
点点金光散落在空中,与血蝶交相辉映,盛似繁花。
历怀略微皱眉:“你做什么?”
凌姬……我答应过……会娶她……
尔乃第三殿阎罗!怎可被七情六欲左右!
似乎比往常更为淡漠,连笑也不挂在脸上的斫余缓缓重复着当年冥主告诫他的话语。
“我乃第三殿阎罗,七情六欲既于我无用,便斫去干净。”
既于我无用,便送你作陪葬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法相结束。
冥界都是工作狂。
工作狂活该没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