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心,民意,多在受抚,皇帝却还执迷不悟,或是在装聋作哑,实在是可笑之极。”
巴海不后悔等待的这段时间,这使他的兵谏行动更加地顺利。反对的声音在饥饿和艰苦环境的消磨下,也愈发地减弱。
今年春天来得晚,显然又将是一个短暂的春夏秋,比较漫长的寒冷冬季。
这意味着种下去的各种杂粮,即便有收成,也不会很多,甚至是绝产。
小冰河期的寒冷还要持续十几年,没有生长期短又耐寒的作物,农耕就难以维持。
否则,凭这里广袤的黑土地,又怎么会缺少粮食?
几乎所有人都能预想到,今年的冬季又将是饥寒交迫,又会有很多人因此而死去。
其实,不用到冬天,现在已经是缺粮少衣。
去年逃来了那么多人,一冬的时间,存粮已经吃得七七八八。军队还有一些囤积,可也不够供应迅速扩充的人马。
只能说,来的不是时候。如果能赶上春耕,或许情况能好一些。
巴海苦笑了一声,又恢复了威严的姿态。
哪有那么多的可能,辽东守不住,便已经是苟延残喘之局。在这里,即便明军不来,族人也会越来越少。
如果能够丰衣足食,那几百年间,女真人也不会不断南下,寻找更适合生存的地方。
新城很小,城门也简陋无比。如果与内地的大城相比,也不过象个寨子。
巴海再次苦笑,就这,也能叫城?就那有如村中地主家的宅院,也能叫皇宫?
“自欺欺人罢了!”
巴海腹诽着,指挥人马向着皇宫继续前进。
此时,皇宫前已经聚集了上千的满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城里的,也有从城外赶来的。
他们都跪在地上,向着皇宫大门张望,等待着消息。
皇宫大门有几十名士兵守卫着,持枪握刀,警惕地看着这些人。
皇宫内,康小三阴沉着脸,望着下面跪着的几个满人。
“招抚与投降无异,你们要逼朕接受如此屈辱的条件?”康小三努力用威严的声音发出质问。
一个老年满人叩下头去,显出了辫发的花白,苍老的声音回答道:“万岁。奴才们岂敢逼迫,只是为族人生存所忧,恳请万岁三思。”
“朕已经考虑过了。”康小三沉声说道:“不会接受明廷的招抚。我满人从白山黑水中崛起,现在虽遭挫折,但卧薪尝胆,未必没有再度兴起之望。”
老满人苦笑了一下,头是低垂的,却没有人能够看见。
“万岁。族人连饭都吃不上,又谈何兴起?”老满人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从去年到现在,冻饿生病而死的族人,已有上千之多。”
“是啊!”一个中年满人微微抬起头,眼中含泪,哽咽道:“本就是流放之地,不仅缺食少衣,更缺医少药。族人活得艰难,每天都有死去的。”
“请万岁体恤,为族人指一条活路。”几个满人叩下头去。
康小三哪有那个能耐,他是吃饱穿暖,可要想让族人衣食无忧,却是万万做不到的。
沉着脸思索半晌,康小三也在等着巴海率兵赶到,可他也在犹豫。
族人聚集前来请愿,显然是人心所向,要接受招抚的占了多数。这一次能够驱赶镇压,可难保不会有下一次。
本就前有罗刹,后有明军,最需要的便是人心齐,团结紧。可现在看来,内乱恐怕不可避免。
康小三的目光扫过跪着的几个满人,有原来叶赫部的,有原来呼拉部的,甚至还有建州女真。
有佟佳氏、瓜尔佳氏、索绰罗氏……都是女真人中的大姓,也都在满人中有些影响力。
“这是故意给自己看的?显示着众多族人的心思?”康小三暗中咬了咬牙,很不喜欢这种被挟迫的感觉。
自己是九五至尊,自有无上的权力。听取民意,是为了江山稳固,或得个好名声;乾纲独断,又能如何?
康小三不知道这叫做逆反心理,本来有些愿意,但要别人让自己这么做,却又很是反感。
“真的是活不下去了吗?不过是怕苦怕累。祖先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也正是艰苦的环境,才保持了武勇……”
康小三垂下眼帘,觉得这些人在夸大困难,并且有逼宫之嫌。
这让他更加的恼怒,本来逃亡到此就够憋屈愤怒,却连族人也不能和他同甘共苦,只想着个人的私利。
“偏不如你们所愿,朕就不接受招抚……”
康小三听到了外面的喧嚣纷乱,时间不大,沉重的脚步声也响了起来,他坐得愈发安稳,目光也泛起了冰寒。
脚步声越来越近,顶盔贯甲的巴海昂然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十几名手按刀柄的亲兵。
康小三微微皱眉,但随即展开,对着巴海露出微笑,说
道:“来得很快,可见卿之忠心。”
巴海面色严肃,躬身道:“万岁。族人于皇宫外请愿,该如何处置,请万岁示下。”
康小三好象打了个寒战,骤然缩了下身体,目光直盯盯地看着巴海。
给巴海的旨意是他下的,要驱赶乱民,抓捕为首闹事者。这已经是他的最大克制,不想太过血腥,激起族人的内乱。
可巴海却再次请示,其中的意味——
巴海好象没看到皇帝的惊疑和审视,又开口奏道:“族人生活艰难,前来求助,不知万岁可有解决之法?”
康小三的眼睛眯了起来,心沉入了谷底。
他明白了,巴海已经不再忠心,说不定,这些族人前来皇宫,便是他的授意和默许。
而且,军队已经不可靠。先是软的请愿,再是硬的逼宫,都是要用自己做筹码,来向明廷请降。
殿内陷入了沉寂,康小三的脸沉得要出水,巴海却是表情平静,还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态。
地上跪着的几个满人明显松驰下来,虽然没有抬头直视,但恭敬的背后,却蕴含着别的心思。
巴海已经决定兵谏,且不会伤害皇帝。
这既不背负卖主求荣的坏名声,在族人那里也有交代,对明廷也是值得彰显的功劳。
至于落到明军手中,皇帝会有如何的结果,那就不是他要考虑的事情了。
这样一来,只会说他为族人着想,顺应形势,却不会说他贪图富贵,反叛无情。
康小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移开了视线。
不用说,巴海已经控制了局势,皇宫里的侍卫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反抗。众叛亲离的感觉,让康小三浑身发凉。
“既是想拿朕来换你们的前程,倒不如朕主动接受招抚,在明廷那里兴许也能得到宽恕和优待。”
康小三缓缓抬起眼帘,内心悲凉,却又有几分绝决。
身死社稷是做不到的,如果受抚之后依旧是死,可也能多活不少时日。
“就是死,也要让你们的盘算成空。这可能也是朕唯一能做到的,真是悲哀又无奈啊!”
在鸦雀无声了好半晌之后,康小三抬起了头,微扬嘴角,似乎带着几分讥诮,开口说道:“既然族人如此艰苦,朕以为受抚便可解决,诸位以为如何?”
跪着的满人纷纷抬起头,或惊喜,或怀疑,或不信,都没有敢轻易出声。
巴海躬身道:“奴才遵旨。”
说完,他转身大步而去,亲兵们也退了出去。
“奴才告退。”
“奴才告退。”
几个满人胆子也大了起来,叩头之后,起身退下。
屋内只剩下了康小三一人,他不禁气极反笑,起身急走几步,却又停了下来,咬牙切齿地痛骂道:“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现在已只有痛骂了,康小三清楚,宫中的侍卫肯定已经全部换掉,都是巴海的亲信。
对他既是保护,也是监视。能把活的大清皇帝交给明廷,自然是首功一件,他们不会害他的性命。
但也仅此而已,他再不是什么皇帝,只是阶下囚。现在是叛贼的,以后是明军的。
康小三无力地坐了下来,再发泄也于事无补,反倒象个疯子,还是给自己留点体面吧!
“来人!”康小三沉闷半晌,终于开口唤人。
宫人应声而入,脸上带着忐忑不安。
“请皇后过来,朕想和她说话。”康小三淡淡地吩咐着,努力维持着帝王的尊严。
…………..
太阳已经西斜,却离黄昏还有个把时辰。
杨越夫妇被请进了宁古塔旧城,范氏心中忐忑不安,杨越却还镇静自若。
说是请,其实算是抓,是押送。
但只要你不反抗,乖乖跟着走,倒也没有绳索加身,也没有拳打脚踢,那些士兵还挺客气。
旧城是杨越夫妇熟悉之地,他们还在这里开过糕饼店。旧地重游,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
路上,夫妻俩又遇到了押着流人的士兵,虽然认识,也只是点头打个招呼。
杨越心里倒是有所猜测,但也不敢轻易确定。
进入到将军府,杨越夫妻俩才发现,厅内已经坐了很多流人,都是有名有姓,不是普通流人。
“杨兄,嫂夫人。”没等杨越夫妻看清,祁班孙已经站起,快步迎了过来。
杨越也很惊讶,赶忙见礼,并询问道:“弈喜,可知将我等押来,有何事情?”
祁班孙摇头道:“某亦不知。”
但他眼珠转了转,拉着杨越入座,才低声道:“兴许是好事儿。”
杨越洒脱地笑了笑,说道:“不管是好是坏,已经来了,便泰然处之吧!”
“我等又有何自由,只能是听天由命了。”祁班孙苦笑着摇头,却
也没有了再说话的兴致。
时间不大,萨布素带着两个亲兵大步走进了厅堂,窃窃私语声顿止,厅内肃静下来。
萨布素扫视了一圈厅内众人,众人有的不安起立,有的呆滞不动,有的则冷眼观看,显示出各人的心态和风骨。
对此,萨布素面色平静,拱了拱手,说道:“诸位想必早已知道,明廷派人前来招抚——”
众人不由自主,哄地一声,起了一阵骚动。
祁班孙看向杨越,本来想低语说话,但杨越的目光望着前方,他又闭上了嘴巴。
萨布素淡淡一笑,继续说道:“巴海将军决意受抚,并率兵进入新城,已说服皇帝,接受招抚。”
嗡!下面的众人爆发出更强烈的声音,有的喜不自胜,有的不敢相信,有的想笑又强自忍耐。
杨越和范氏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身体也一下子轻松。
祁班孙激动难抑,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泪水已夺眶而出。
既然接受招抚,那就没有了生命之忧,更有了回归故乡的希望。不是希望,是很快就能变成现实。
家乡,亲人,适应的气候,熟悉的山水,久违的吃食,似乎一下子涌了出来,化成了巨大的喜悦。
“宾儿,宝儿,盈儿……”范氏的鼻子一酸,低头掩饰,泪水也流了出来。
萨布素用力咳嗽了两声,待厅内稍微安静,又朗声说道:“诸位是第一批南返之人,这便回去收拾行囊干粮,五日后在此集合出发。”
杨越和祁班孙等人这才发现,厅内的都是距离旧城很近,方便召集,也方便赶来的。
显然,这个消息是真的。鞑虏若要杀他们,也用不着费这么多的手脚。
确实,巴海和萨布素也觉得先让流人南返,既然表示诚意,也能给明廷一个好印象。
而这些流人,留下来也没有什么用处。作为筹码,肯定是不够。明廷若要反悔,也不会在乎他们的生死。
与这些流人一同南归的,还有康小三和赫舍里氏,以及被明军释放回来的那些满人俘虏。
带队的将是萨布素,巴海则继续镇守宁古塔,等待明军前来接收。
康小三留在宁古塔已经没有用处,交给明军,两边都安心。
毕竟,巴海也担心有人利用皇帝作乱。没有了拥戴的对象,他也能更好地控制军队,监管族人。
话没有多说,萨布素宣布完消息,便放众人离开。
这回,没有了士兵看管,众人走出将军府,才彻底放开,欢畅地说笑议论。
祁班孙更是狂喜兴奋,泪流满面,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