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夕阳在地平线上只剩下了半张脸,将天边的云霞染得一片通红。
老人将茶具水桶等器具收上板车,孙女也装好了未卖掉的梨子,和爷爷一前一后,推拉着板车,沿着乡间小路向数里外的村子走云。
“爷爷,今天卖了一百一十五文钱。”桂花笑着向爷爷汇报,抬头看着前面爷爷有些佝偻的身影,“能剩三十二文。”
凉茶是用酸枣叶煮的,这不需要什么成本。但梨子却是赊的,要给人钱。
三十文根本不算多,买粗粮的话,勉强够祖孙二人一天的嚼裹。
爷爷的笑声传来,接着便说道:“天气热,还能挣一两个月的好钱。”
停顿了一下,爷爷又说道:“丫头,以后不用跟着爷爷来,在家好好读书认字。”
桂花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没关系的,白天也不耽误,晚上还有夜校呢,不懂的便问老师。”
老人半晌没有说话,心中暗自叹惜。虽然只剩下了孤身一人,可还有一个懂事儿的孙女。
也不知这把老骨头还能挺几年,希望能看着孙女长大成人,希望老迈的自己不会成为她的负担。
幸好读书不花钱,更希望读书能改变孙女的命运。
孙女好象也知道读书的重要性,虽然为了生活,不能象其他孩子一样常在学校,但却格外用功,成绩并不比别人差。
“爷爷,等我读好书,也长大了,就去找工作挣钱。”身后传来孙女的话语,清脆而自信,“银行、邮政,还有官府,都招女人的。”
桂花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是老师说的,让我们都好好学习,以后肯定能用上。”
老人发出了宽慰的笑声,说道:“是啊,各处都招识文断字的,女人也能作官,也能当差,也能挣很多钱。”
在老人看来,去了官府就是作官,去那个什么银行、邮政,就是当差。尽管很新鲜,但却可能是孙女长大后的谋生之路。
桂花脸上带着笑,和爷爷说着话,向着远处冒着袅袅炊烟的村落走去。
路旁是一块块田地,长势茂盛的庄稼在风中轻轻摇动,发出刷刷的响声,似乎在跳舞欢唱。
“今年还算是风调雨顺,希望能有个好收成。”老人看到了自家的田地,只有十亩,种了土豆和玉米。
土豆和玉米他们都吃过,是南方运来的。听说产量很高,土豆亩产能收一两千斤;玉米耐旱,一亩也能收几百斤。
这样算下来,如果不遭灾害的话,秋收之后,也足够爷孙俩吃饱饭了。
可惜,没有大牲畜,自己又气力不足。否则,象别人那样,一家人种上三五十亩,不仅足够自家吃饭,还能卖上不少钱。
“明天你在家,给田地除除草吧!”老人停下了脚步,看着自家的田地,说道:“两天没下地了,等杂草长起来,就要多费力气。”
桂花想了一下,乖巧地答应着,“那我隔两三天就除一次草。”
“干活儿别累着,别紧着一天干完。”老人再次拉起了板车,木制的轱辘再次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田间管理是不太累的,杂草还没有长起,也不多,除草就是在田间来回走动。
桂花点着头,虽然爷爷看不见,还是脆声应承,“没多少杂草,累不着的。”
“爷爷,明年种两亩烟叶吧!”桂花用商量的口气,温声说道:“卖了换成钱,能买更多粮食。”
老人没有马上回答,其实也有这个心思,毕竟几年前就种过,比较有经验。
只不过,今年在北方,全部种植粮食作物,并不象南方,给了农民一定的自由选择,相当于自留地。
“上回赶集的时候,我看过烟叶的价钱。”桂花又接着说道:“按照您说的一亩产量,比种庄稼强多了。”
老人笑了起来,称赞道:“我孙女都会算账了,那肯定差不了。不过,这得看官府让不让呀!”
“是哦!”桂花有些丧气,声音也小了。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行,但能想到种植经济作物,并能打听仔细,已经是这个年纪很厉害的表现了。
当然,这也是为生活所迫,才会开动脑筋,为更好的生活而想方设法,承担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压力。
到了家门,不大的院子,两间茅草屋,能够遮风挡雨,就已经比流民和乞丐强得太多。
老人没有歇息,赶忙生火做饭,煮的玉米面糊糊,里面加了切碎的番薯,很快就做熟了。
一小碟盐渍的野菜,就是佐餐的菜肴,老少二人吃得香甜。
对于老百姓来说,熬过最苦的日子,这样有滋味的饭菜,已经是相当满足。尽管这已经村中最简陋,最低的生活标准。
家里有青壮劳力的,能在官府的以工代赈中挣取钱粮。就是再节省,生活也比这老少一家要好不少。
可对爷孙二人来说,能够不被饿死,就已经感恩戴德。
经历过极端的困苦,才知道现在朝廷的好,皇帝的仁慈。
如果没有巨量的南粮北运,没有大力度的抚恤救济,包括爷孙二人
在内的北方百姓,不知道要饿死多少。
吃过饭,爷爷抢着刷碗,催促着桂花赶紧去夜校。趁着开课前,能向老师多多请教。
桂花挎着粗布包,把书本装得好好的,端着个小沙盘,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读书已经成了她和爷爷的希望,通过知识来改变命运,越来越被人们所认知。
在苦难中,人们对改变也更加的迫切。而身边又有榜样和典范,更加地起到了激励的作用。
看着孙女匆匆地出门,老人才转身回去,刷完碗筷,又去拎了两桶水,才坐下来,拿起晒得半干的草,编起了篮子。
不用点灯,甚至为了省柴,连灶火也熄掉了。老人就坐在门边,借着月光,专心致志地编织着。
尽管知道夜校要很晚才散,可老人还是不时抬头望着,等待着孙女的回来。
“明年能种烟草的话,就种两亩;玉米也要种,除了吃,秸杆还能当烧柴。攒点钱,抓几个鸡崽子,养大了,能给孙女偶尔吃个鸡蛋……”
老人憧憬着,计划着,想象着孙女吃到鸡蛋的欢喜,不禁面露笑容,皱纹也显得更深。
官府虽然建起了慈幼院,收容了很多孤儿和老无所养的孤寡老人。但那毕竟不是家,老人希望看着孙女长大,看着她有出息。
“唉,就差了一两年啊!”老人又想到了逝去的儿子儿媳,都是老实又孝顺的孩子,却都因为鞑虏的严苛统治,死在了光复之前。
重重地叹了口气,老人揉着昏花的眼睛,手上有些湿润的感觉。
人已逝,惋惜叹气抱怨也无济于事。如果赶上现在的好朝廷,好政策,自家过得会更好一些。
不得不说,朝廷和官府的全力施为,并不能达到面面俱到的程度。但即便是能让老百姓活下去,就是令人震惊,自古少有的大恩惠。
……………
离吉林船厂二十余里的村子。
李恩淑拎着木桶,浇灌着园中的蔬菜。太阳热辣辣地悬在半空,她不时擦去脸上的汗水,却没有停止劳作。
十六岁的花纪,李恩淑数月前却是瘦削而体弱的,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
吃了数月的饱饭,李恩淑已经有了些许青春的色彩。脸上多了些红晕,显示着不断健康的迹象。
足有一两亩的园子里种植着辣椒、菠菜、小白菜等蔬菜,家中吃的只是少数,多数是要卖给吉林船厂的驻军。
尽管要走二十余里的路,但卖一回菜,也能给家里增加不少收入。
开春就到了辽东,先是修盖房屋,再是开垦荒地,种植作物。现在稍微清闲下来,但也是相对而言。
田间管理留给家中的妇女老人去做,有体力的男人便多出外务工。
官府总是能找到活计儿,让他们增加收入,也修建了辽东的基础设施。
铺路架桥、伐木造船、掘壕筑城等等,只要你肯卖力,能吃苦,不仅省了家里的粮食,还能挣些钱粮回来。
相比于在朝鲜的生活,这些劳务输出的朝鲜人,从忐忑到安心,已经完全接受,并喜欢上了这里的生活。
朝鲜穷困,其中有权贵的土地兼并,有小冰河极端气候的影响,更有封建统治阶级的压榨剥削。
特别是朝鲜北部,多山少地,百姓辛苦劳作,却也活得很苦。
历史已经改变,但气候环境却还遵循着原本的轨迹,不是人类能够改变的。
再过两三年,也就是1670年(庚子年)和1671年(辛丑年),朝鲜就会爆发大饥荒,史称“庚辛大饥馑”。
这场大饥荒造成了一百四五十万朝鲜人饿死,其严重程度仅次于二十多年后的“乙丙大饥馑”。
距离大饥荒的时间不算长,大饥荒也不是骤然发生的,或早或晚,多会出现些端倪。
小冰河期还未过去,朝鲜也未引入高产耐寒的作物,还是以稻米种植为主。北方更是多灾害,存粮逐渐减少,也就难以应对象是突发的饥荒。
“恩淑——”母亲扛着锄头从远处走来,呼唤着女儿。
李恩淑大声回应着,浇完桶里的水,拎着空桶走出园子,放在了板车上。
大田想浇水也不可能,只有这园子,算是精心侍弄,蔬菜也长得好,绿油油的看着舒服。
“回家吧,该吃饭了。”母亲笑着说道:“下午再浇,看着也不是很缺水。”
李恩淑答应着,拉起板车,几个空桶在车上轻轻碰撞,边走边说道:“今天好好浇浇,明天摘了卖,显得水灵。”
母亲轻轻点头,笑着说道:“还是恩淑聪明,怪不得每次都能把菜全卖出去。”
李恩淑得到了夸奖,如同小孩子似的笑得开心。
“阿爸和哥哥出外半个多月了,我明天去吉林船厂卖菜,兴许能看到他们。”李恩淑在板车发出的咯吱,和木桶的碰撞声中,缓缓开口。
母亲有些担心,说道:“二十来里路呢,你自己去,让人不放心。”
“放心吧,阿妈妮,路上有不少人的,我又不是第一次去。”李恩淑并不打怵,宽慰着母
亲。
母亲似乎在考虑,并没有马上答应,也没有断然拒绝。
身后行来了马车,还是老式的样式,装载着十几袋米粮。村长坐在车辕上,抱着根长鞭。
村长是汉人,三十来岁的年纪,是退伍的老兵。虽然文化不太高,但在这朝鲜人为主的村子中,却是相当有威严的。
村长与村中的两户汉人,是村中顶端的存在。
教朝鲜人说汉话,教他们如何耕种新作物,如何吃新作物,以及其他的一些规矩。
母亲和李恩淑赶忙避在路边,还躬身施礼。
“吁!”村长勒停了马车,笑着开口问道:“这是回家吃饭哪?”
“是的,村长大人。”母亲恭敬地说着,换成了汉话。
李恩淑也行了礼,胆子却还大一些,开口问道:“村长大人,这是要给各家发放的大米吗?”
村长点了点头,说道:“明天各家去村公所领粮,家里应该还能剩些吧?”
“是的,还能吃两三天。”母亲老老实实地回答。
村长笑了笑,说道:“不用省着吃,收成好的话,一两年就还上了。”
说完,他挥了挥手,扬了下鞭子,嘴里吆喝着,马车便向前行驶而去。
劳劳输出和内地移民的待遇是不一样,官府发放的粮食是要偿还的。只不过,限定的时间是三年,并不算急迫。
这些朝鲜人不仅要承担大明的赋税,还要向朝鲜缴纳部分费用,负担还是比较重的。
但与在朝鲜国内,土地很少,甚至是没有土地,辛辛苦苦还吃不饱饭,却是要好多了。
他们也估算过收入,风调雨顺的话,耕种加打工,用不上两年,就能偿还掉官府的粮债。
可惜,如果是三年期满就要回国的话,也不会有多少积蓄,不过是吃上三年饱饭罢了。
看着远去的马车,母女二人才迈步前行,但多少有了心事,沉默了许多。
“三年就要回去呀!”李恩淑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又会挨饿的。”
母亲苦笑了一下,无奈地说道:“没办法。大明如果要咱们,倒是能留下。可现在还没信儿,不知道以后怎样。”
李恩淑微嘟起嘴,嘀咕道:“汉话也用心学了,衣服也换成大明样式,还卖力耕种劳作,更缴纳赋税,为啥就不留下咱们呢?”
母亲再次苦笑,轻轻摇着头,却不知道怎么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