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船驶离了码头,并不颠簸,也远离了送别臣民的欢呼。
黄立坐在舱内,喝着茶水,一脸的沉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许还在回味着山呼万岁、万民相送的情景,或许在品着百姓磕头和欢呼中诚心诚意。
小柳在旁侍候,目光不时投向窗外,带着些许的好奇,欣赏着岸上的风景。
明清两代规定运河漕船的载重量为四百石,漕船载重吃水不得超过三尺。
但这种浅船的漕船后来遭到运军破坏,增身长二丈,首尾阔二尺余。
运军加大船式只是为了增加私货带运。明政府多次下令如式打造,但令行不止,反有愈演愈烈之势。
现在黄立和妃嫔宫人乘坐的船,便是大号漕船,主要是为了安全,也是方便贵人们的起居,提高舒适度。
黄立乘坐的还要更大一些,行驶也比较平稳,速度也不慢。
当时从南京到北京,或从北京到南京,走运河的话,“不遇逆风,一昼夜顺水行四百余里,逆水亦行百余里”。
但这是快船的速度,不能适用于普通的出行。
按照黄立的计划,沿途要停靠召见官员,还有游山玩水、购物,并品尝美食,初步估算在三十多天。
现在还未入秋,即便在路上多耽搁些时间,也影响不大。
要知道,大运河每年的通航时间很长。
除了在严冬时节,北方枯水且河面冰冻之外,全年有至少十个月的时间是完全通航的!
即使在北方不能通航的情况下,南方的漕船也能抵达山东临清州或者淮安,开春之后再北上。
当然,每日的行程也都是有计划的,吃饭和晚上睡觉,都要上岸,或是驿站,或是行宫。
不看书,不处理奏疏,黄立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晕船。尽管他觉得自己不晕车,应该也不会晕船。
同样,对于妃嫔和宫人,也有同样的嘱咐和提醒。
如果晕船,那就只能上岸,随陆上人马行动。可能,马车颠簸,也不比坐船平稳而舒服。
黄立喝了杯茶水,稳定了心情,起身走到小柳旁边,轻揽纤腰,向着窗外望去。
这已经是第二次经过旧地,第一次是坐船前往上海视察。但再看过去,依然有新的发现,新的景色。
“皇爷,江上的船只不多,应该是盘查和禁行吧?”小柳把头靠在皇帝的肩膀上,猜测着问道。
黄立微笑着答道:“在南京段确实有盘查,那些民船应该会耽误一两个时辰。这一段主要是长江航路,平常的船只还是很多的。”
“顺流而下,速度很快。逆流的话,要用到纤夫吧?”小柳的目光看着近岸停靠的船只,上面的人在甲板上正向龙船跪拜。
“只要险滩急流处会用到纤夫,逆流也能利用风向,还能划桨前行,不可能全程都要拉纤。”
黄立笑了笑,耐心地解释道:“运河上可用风帆,还可利用水闸关闭来调整水位,用纤夫的地方也不多。”
小柳轻轻点头,笑着说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古人诚不欺我。臣妾还以为走运河从南到北,要全靠纤夫拉船呢!”
黄立手臂紧了紧,温声道:“可惜,入宫就不得自由。想要游山玩水,也不是那么容易。”
“等到了京城,朕就改改规矩。不仅是为了你们,还有朕,都太不自由了。”
小柳虽然觉得确实有些拘束,但也不想附和。她了解皇帝的心思,一旦放开,可就收不住了。
沉吟了一下,她委婉地劝道:“皇爷身系大明安危,自是不好白龙鱼服。您不是说过,欲承其冠,必承其重。臣妾以为,是一样的道理。”
黄立沉默了片刻,无奈地苦笑一声,说道:“朕知道分寸,不会太过的。”
小柳也不唠叨,带着期待问道:“到了镇江,能看到金山吧?听说白蛇水漫金山,就是那里。”
镇江,是长江与京杭大运河唯一交汇枢纽,通江达海,名胜古迹众多。
其中又以三座山的名声最响亮,分别是镇江的金山、焦山和北固山。
金山最有名的故事,莫过于《白蛇传》中的水漫金山了。
但现实中的金山,是屹立于长江中流的一个岛屿,“万川东注,一岛中立”,与瓜洲、西津渡成犄角之势。
“金山形胜天然,风景幽绝,确实当去游览。”黄立笑着介绍道:“朕去上海时,只是远观,颇为遗憾。”
金山的名胜古迹很多,俯拾皆是。玲珑秀丽的慈寿塔和整个金山及金山寺配合得恰到好处,仿佛把这座山都拔高了。
古话说有山必有泉,金山的泉水号称天下第一,这眼泉名叫中泠泉,也叫中濡泉、南泠泉,从唐代起就已闻名天下。
镇江三山中的另一座山名叫焦山,是个长江中四面环水的岛屿,因为东汉著名隐士焦光隐居在此山中而得名。
北固山远眺北固,横枕大江,石壁嵯峨,山势险固,因此得名。
南宋爱国词人辛弃疾登临此亭,触景生情,写下了脍炙人口的《永遇乐·京口
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小柳清越的嗓音在舱中回荡,也引起了黄立的共鸣。
辛弃疾是黄立敬佩的词人,“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也是他所喜欢的诗句之一,读起来便令气血贲张。
在另一艘船上,应盈抱着已经四十多天的儿子,正宠溺而亲近地进行母子互动。
四十多天的婴儿,已经有了更多的主动活动。能盯着母亲的脸,偶尔会有哦、啊的反应。
颜色鲜艳的玩具在他眼前晃动,他也能有意识地盯着转动。
应薇儿则坐在旁边,稀罕了一会儿,便拿起小册子,看着上面整理归纳的各地美食。
“嗯,镇江肴肉、清蒸鲥鱼、东乡羊肉、蟹黄汤包、百花酒焖肉……全是硬菜呢,一顿两顿吃不完。”
应盈看儿子打着呵欠犯困,便停止了互动,交给了保姆,对妹子说道:“坐船的时候别看书,小心晕船。”
“晕船?”应薇儿咧嘴笑了起来,好象听到了多么可笑的事情,说道:“姐,咱们坐过船的,哪次晕了?”
应盈觉得自己生完孩子有点变傻,可心里又不想承认,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道:“就是不晕船,看书对眼睛也不好。”
应薇儿“哦”的一声,收起小册子,反正记住了。再说,跟着大家一起吃,总能尝到的。
不过是想着心里发痒,在船上又没有什么好玩儿的。
应薇儿只好跑到窗前,向外张望。但风景似乎对她没有什么吸引力,只是无聊地发呆。
应盈来到了妹子身后,把手轻放在她的肩上,向外瞭望着,却是看得津津有味。
“这船又大又稳,可比咱们去重庆时好多了。”应盈有些感慨,数年前的事情还记得清楚。
坐过几次船,唯有从夔东迁到川东那次,印象最为深刻。或者说,是转移,是逃离绝地。
应薇儿点着头,说道:“那时候船不大,人也挤呀,哪有现在这么舒服。”
成千上万的军民可以说是在惊慌的情绪下迁徙,倒不是说川东有多好,只要远离即将被清军围攻之地。
人既多,又有些混乱,家什行李什么都不舍得扔掉。反正,那拥挤,那混杂的气味,让应薇儿想起来,还抽了抽鼻子。
“是啊,那时候只想逃命,也顾不得别的。”应盈深有感触,脸上又带着笑意,调侃道:“薇儿脸憋得通红,差点尿裤子。”
“姐——”应薇儿有些羞恼,晃着身子表示抗议。
应盈呵呵笑着,又哄道:“没有的事儿,是我记错了。”
应薇儿好半晌才消气,又有些怀念地说道:“那时候皇帝还是黄先生,他烤的肉可真好吃。”
应盈笑出了声,说道:“这个你倒是记得清楚。”
“头一次吃辣椒嘛!”应薇儿轻轻舔了下嘴唇,说道:“后来再烤肉吃,怎么也不是那个味儿。”
物是人非,都在变化,哪能还是以前的样子。
应盈轻抚着妹妹的头,温声道:“现在烤的味道也不错,那时候没加蜂蜜。”
“是啦,蜜汁羊肉,蜜汁排骨,都好吃。”应薇儿被岔开了思路,说道:“不知道镇江的东乡羊肉,是什么味道。”
应盈笑着说道:“既然是地方名吃,肯定差不了。”
“在镇江要呆两天嘛?”应薇惦记着把美食全部品尝,时间短了可不行。
应盈说道:“至少要两天吧,镇江有三山,金山和北固山估计要去的。”
“金山?白娘娘用水淹的那个?”应薇儿眼睛亮了起来。
“是的,上面还有金山寺,可却没有法海。”
“法海是大坏蛋。”应薇儿恨恨地说道。
应盈抿嘴笑着,轻揉了下妹妹的头,附和道:“对,是最坏的坏蛋。”
此时,语茉和云舒坐在一艘船上,各自抱着女儿,欣赏着沿途的风光,与孩子们说着婴语,气氛和谐而欢快。
两人是从侍女做起,又一起晋封的妃子,经历相似,感情也是一直很好,才要坐一艘船。
一岁多的孩子已经能说简单的词语,会叫妈妈爸爸,能听懂一些简单的话,还会做出相应的动作。
两个小公主还会拉手,你瞅我,我瞅你,咯咯地笑着,小嘴上湿湿的,不时要宫人给擦着口水。
“镇江、常州、扬州……”语茉说着沿途的城市,如数家珍,笑道:“还是扬州最出名。”
云舒轻轻点着头,手上是女儿的小胖手,说道:“万岁肯定要去英烈祠祭拜,也会召见官员。”
“咱们别管这些公事,只管好好逛逛。”语茉微笑着,带着期待之色,“听说扬州的戏剧班子不错,不知能否去听戏?”
云舒笑道:“那要看贵妃的兴致,总归是要在一处,不能单独行动。”
“我看她也是个爱玩儿爱热闹的,皇爷既有旨意,她也不会绷着。”语茉说道:“皇
爷让人编的小册子,应该不会落下。”
云舒比较随意地说道:“咱们随大流就好,也不用特意惦记。”
停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道:“而且,以后既有皇家采买,以后也不会缺,倒也不必买得太多。”
“买些地方特产,也算是个纪念。”语茉低头看着女儿,笑道:“特别是玩具,给茉儿和舒儿。”
“茉儿,茉儿。”女娃也不知道是不是能听懂,咯咯笑着粘牙。
另一个女娃也跟着笑,却不太爱说话。
云舒不恼,也不着急,能发声,就是懒而已。长大就是公主,尊贵的身份,荣华富贵的生活。
想想自己的十几年生活,虽然有些已经模糊,但丧亲的痛,受过的苦难却还记得。
轻轻摸着女儿头上的软毛,云舒笑着,为她的好命感到舒心快活,也为自己能有今天的生活而知足幸福。
李云容的船上,孩子刚被哄睡抱走,她倚坐在榻上,舱室大开门窗,吹着江风,喝着巧克力奶,惬意而又舒爽。
一个女官侍立在旁,娓娓地介绍着镇江的风景名胜,以及地方特产和特色美食。
“金山寺啊,虽然有名,但去不去也无关紧要。皇爷不喜欢佛教,或者说不喜欢不劳而获的和尚。”
李云容慢慢地品着饮料,甚是喜欢这个味道。巧克力也好吃,应该能卖给西夷人。
“嗯,让父亲在婆罗洲多种点可可。皇爷要种的橡胶和金鸡纳树,应该也不错。还有香料,也能赚大钱。”
李云容心里想着,却听到了感兴趣的东西,抬手示意,笑着问道:“北固山?是辛弃疾写词的那个吗?”
“回娘娘,正是《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和《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李云容想了想,有印象,却是记不全,便随口问道:“你可记得?诵来听听。”
“奴婢记得。”宫人躬身答道。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