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渐浓 作品

第306章 回答朕

孟康与郭表离去的个把时辰后,那些暂时被看押着的伤退将士,也被放任自归去了。

且人人脸上都带着感激之情。

那是因为夏侯惠转去洛阳典农部、看见郭表送来的巨资后,便让人送来两车钱粮分赐给他们补贴家用。

当然了,这些钱粮不是白拿的。

作为被夏侯惠一手擢拔起来的左骏伯,身长八尺的雄壮粗犷外表下,还藏着一颗玲珑心,在将钱粮分发给伤退将士手中的时候,不乏怒其不争的告戒之言。

如斥他们这些都是在中军呆过的人,怎么连最基本的是非都拎不清。天子都下诏令清查士家了,洛阳权贵世家都忙不迭退还田亩,你们为何这么蠢,竟被奸人诓来滋事呢?不知道天子节杖之下,无罪之人犹可杀吗?不知道在魏国军律当中对聚众滋事者,素来秉持着宁可杀错也不放过的吗?也就是你们命好!遇上了念及袍泽之情、善待卒伍的中护军!换做旁人来处置,你们的头颅现今都被挂在庄园外墙上了!最后,不久前中军将士传唱‘夏侯皆夏侯,夏侯非夏侯’之言,你们就没听过吗?不知道什么意思吗?你们怎么敢相信某个别有用心之人,前来阻挠天子诏令的推行呢?被砍了都是白死的,晓得不?骂骂咧咧的告诫,却是让那些伤退将士们都听明白了:夏侯献与夏侯惠结怨了,遂为了寻到刁难夏侯惠的理由,所以设局让他们来送死!

可想而知,他们这些人归去后,会给夏侯献的名声带来什么。

毕竟伤退后犹能居住在洛阳的将士,哪能没有些亲近的袍泽或亲朋好友呢?

不过,夏侯惠并没有指望他们能闹出多大舆论来。

那些告诫的话语,其实都是左骏伯的自作主张、顺势为之。

要让夏侯献自从无法在军中立足,夏侯惠是将希望寄托在左骏伯麾下的那五百士卒。在役计程车卒不乏与其他营或部有交际,也更能影响中军各级将率。

“唉!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但愿我等日后伤退之后,莫有今日之事。”

目视着那些伤退将士离去的背影,左骏伯摇头叹息,冲着麾下士卒们悠悠的感慨了句。

这句话才是夏侯惠私下的嘱咐。

也是唯一的。

在事实当前,想撩拨起士卒们的情绪共鸣,一句话足以。

自秦汉以降,征战本来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身为底层士卒的他们,已然习惯了也接受了自己犹如蝼蚁的命运。

但在战场上拼过命流过血,为上位者搏得功绩伤退回来后,还要被上位者当作棋子拿去送死,这点他们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予取予求也得有个底线吧?别人对你的压榨都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了,你会愿意在这样的人麾下效命吗?呵~至于,夏侯惠让观津侯郭表付出的代价,只是让他将矛头对准夏侯献的幕僚而非本人嘛~初衷并没有孟康想的那么复杂。

他是真的,只是想因势利导将那幕僚弄死,剪除夏侯献的羽翼而已。

在庙堂中边缘化的孟康,对天子曹叡的性情不了解,但夏侯惠可太了解了。

天子曹叡其人,你可以说他骄奢淫逸、率性而为,但不能说他对“自己人”不好、对魏室社稷的延续方面不上心。

如魏国出现宗室大将凋零、谯沛督率青黄不接的情况后,曹叡出于对社稷延续的担忧,便稍微对近枝宗室的约束放松了些。

往昔,源于早年魏夺嫡的关系,文帝曹丕对近枝宗室异常苛刻。

分封诸王公皆是寄地,空有其名而无其实;且规定诸侯游猎不得过三十里,又设防辅监国等官员监视着,犹如监视囚犯,让这些大王公侯过得比寻常布衣还惨。

但曹叡即位后,源于曹植的上疏与杨阜的劝谏,遂改封诸侯王以郡为国、改变了诸侯王不得进京的规定。如曹植、曹衮与曹彪等都曾经入京朝拜,燕王曹宇更是被留在洛阳参与了朝政之事。

这些举措,也算是绸缪以宗室为藩篱了。

苛刻对待的近枝宗室犹迎来了改善,素来被重用的远枝宗室,曹叡待之就更友善了。

夏侯惠本人就是很好的例子。

先前数次犯颜直谏、当面顶撞等等,曹叡都怜其才、思其他日可成社稷砥柱,很大度的既往不咎;所以,现今夏侯献的小动作即使被郭表抖出来了,曹叡也不会深究的。

再者,夏侯献也不蠢。

作为先前伴驾了十数年的、最受器重的谯沛子弟,他对曹叡的性情也很了解,想消弭这次事端、获得曹叡的谅解,他只需要叩阙入宫涕泪请罪与悔过,就能让曹叡念起多年情谊了。

故而,夏侯惠此番只击副车,实属出于无奈,而非不愿所求更甚。

事情的进展,也大抵如夏侯惠所料。

唯有的区别是夏侯献还没有来得及前去叩阙,就被天子曹叡遣人召入宫了。

气极的曹叡,一刻都不想等了。

却说,随着郭表与孟康携资财来充公、小庄园的纠纷落下帷幕后,对曹叡性情同样很了解的校事史二,没有如往日那般让手下将注事录送进宫,而是亲自归去了一趟。

事情关乎到两夏侯了嘛~史二一个都惹不起,且天子曹叡也肯定要当面问他细节的。

那天面君的小半个时辰里,是史二有生以来最难熬最惶恐的时光。

不仅第一次亲眼目睹了天子曹叡情绪失控,怒不可遏的将几案踢下御阶,垒满案头的各种上疏奏表胡乱撒了一地;也是第一次担忧,在场的自己会不会在下一刻,就被天子给灭口了。

不过,还好。

天子很快就控制住了情绪。

不仅亲自将几案扶归原位、收拾上疏奏表归拢,还语气异常平淡的问道,“伤退将士散去后,稚权可有其他举措?且观津侯的请罪疏,何不一并取来?”

“回陛下,是时中护军归去洛阳典农部,并无异举。”

伏拜在地上的史二,将脑袋埋得深深的,尽可能保持着声音的稳定,“且微臣入宫时,犹多嘴问中护军,可有表奏让微臣携入宫,中护军回曰‘清查之事颇顺遂,暂无有表奏之处’。至于观津侯,彼并无请罪疏入宫。应是源于中护军将彼转售庄园资财皆充入库时,犹对他言‘田亩资财已追回,君侯已无责矣’之言。”

正收拾上疏奏表的曹叡,闻言时手中动作顿了顿,眼中一缕讶然闪过,随之,则是一记深深的悄然叹息。

好一会儿,收拾好了的曹叡,让侍从送来了酒水。一开始是轻抿慢饮,枯坐着盯着东堂殿门外,不知在想什么。慢慢的,他饮得越来越快,最终还是不耐,将手中酒樽重重的敲在几案上。

“此间无事了,你出宫去罢。还有,召夏侯献即刻入宫。”

“唯。”

如蒙大赦般的史二连忙应声,复拜后起身小趋步后退出去。

从天子直呼夏侯献之名中,他就能嗅到天子胸中忿怒已然盈满了。

少时,夏侯献至。

满是汗渍的额头与歪歪的冠帽,昭示着他心中惶惶。

他已经知道事发了,且史二过去召他的时候,还特地将“即刻”两个字咬得很重,让他明白天子曹叡正处忿怒中。

“罪臣河南尹献,拜.”

经侍宦通报,垂首小趋步进入东堂的他,直接伏拜在地请罪,然而他话语还没说完,就被飞过来的酒樽给打断了。

“闭嘴!”

伴着一记大喝,大步过来的曹叡才刚抬起脚,却又深深的吸了口气,冲着伺候在殿门侧的侍宦等挥了挥手。

待将闲杂人等赶走后,他才一脚踢在夏侯献的肩膀上。

力道有些大,夏侯献只觉得肩头一痛,便不由自主的侧倒在地,也让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曹叡犹愿意打骂他,就是最好的结果。

因为受点皮肉苦、挨点责骂,他再诚惶诚恐的请罪与诚心实意的悔过,事情就可以过去了。

反之,那便意味着对他彻底死心了。

果不其然。

当他很是狼狈的调整姿势、继续俯首在地时,天子曹叡的怒骂便充斥了空荡荡的东堂。

“你大父,乃是唯一可随意进出武帝寝室之人;先帝代汉后,是我魏国第一任大将军;朕即位后,陪祀在武帝庙庭!你父武帝时便尚公主,先帝时出镇关中,朕徵调归朝后位至镇东将军!朕问你,自武帝以来,可亏过你家?”

“回答朕!”

“你弱冠入宫,先帝器之,遣入中军任职;朕即位后不吝擢拔,先中领军后河南尹!朕问你,此二职不足显荣吗?你凭什么得位的?征伐平乱之绩抑或文治安邦之功?”

“回答朕!”

“如今我魏室,外有蜀吴不臣,内有积弊丛生。清查士家之政,是为丰国库以备征战之需,你身为谯沛子弟,不思裨益社稷,竟从中作梗!朕问你,若魏室动荡,夏侯氏将如何?覆巢之下,宁有完卵否?”

“回答朕!”

“武帝创业,诸夏侯曹用命!你身为后辈坐享其成,理当奋发砥砺,力争他日可为社稷砥柱,以期不辱没先人之志!朕问你,你出仕近二十载,可有什么事迹,可让已故大将军在九幽之下犹感欣慰者?”

“回答朕!”

“夏侯稚权与你系出同族,皆是我魏室他日可倚仗的国之爪牙、干城之将!你年长于他、权重于他、历事广于他,你不念同族情谊帮衬他也就罢了,竟心生嫉恨、歹意毁他?朕问你,可知‘尊尊、亲亲’之言?你竟连《礼记》都不曾读过吗?”

“回答朕!”

“夏侯稚权年不过弱冠,便被朕遣去淮南。自那时起,入行伍的他不避艰辛,为国讨贼不吝死,不乏登锋履刃、血染征袍之时!在淮南破贼吴,斩杀贼吴宗室大将孙韶,一改淮南自石亭之战后的颓气!从征鲜卑时,为秦朗出谋划策,亲率虎豹骑夜袭马城、一举击灭鲜卑援军,促成贼酋柯比能授首!后更是驱兵四千里,为国讨灭称雄辽东五十余载的公孙氏,令我魏国北方不复有患!朕问你,稚权此些功绩,难道犹不足令你敬佩吗?若朕遣你往淮南或荆州,你能大破贼吴而归吗?”

“回答朕!”

“夏侯皆夏侯,夏侯非夏侯!朕问你,昔日中军将率私下嚼舌之言,为何也?难道你以为朕荒废朝政、不理会军中庶务,竟连高唐侯之后都不知晓吗?”

“回答朕!”

“清查士家积弊,朕先前以杨侍中主事,结果是不了了之,令朕颜面大失、威信受损。今重启清查,势必要功成!而你却让幕僚暗中作梗,鼓噪伤退士卒滋事!朕问你,在你心中,你与稚权的私怨,朕的颜面与威信,孰重?”

“回答朕!”

“还有,朕再问你,清查士家积弊、复武帝时期屯田制于社稷而言是好事,但对主事之人而言是殊荣吗?若不,朕也许拨一千步骑给你、许你持节之权,你去将河东或弘农郡典农部被侵吞的田亩悉数收回来,可好?”

“回答朕!”

在一声声“回答朕”的怒斥中,夏侯献涕泪齐下、频频叩首,额头上已经乌青一片,血迹隐隐可见。

他没有辩解,也无从辩解。

且就算他有辩解之辞,天子曹叡也不想听。

之所以急匆匆的召他过来,曹叡其实就是为了发泄一下怒火而已。

所以,当曹叡口干舌燥的骂累了、觉得心中愤愤尽情发泄出去了的时候,终于又回到了座位上。随手捞起酒勺自舀一勺想润喉解渴的时候,却才想起方才自己将酒樽扔出去了,遂有些意兴阑珊的骂道,“还不将酒樽捡来,伏着作甚!”

好嘛~夏侯献一听,就知道自己算是熬过去了。

连忙胡乱抹了把脸起身,寻到青铜酒樽,还很细心的用衣袖用力的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侯,才恭恭敬敬的双手捧过来,轻轻的搁在几案上。

“那幕僚,不可留。”

待一两盏酒水入腹,神情彻底松懈下来的曹叡,挥了挥手,“还有,允进,没有下次。归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