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斗作为一个往来奔波，负责传信的小兵，虽没有什么口才，至少做到了口齿伶俐，能够流畅沟通。在他的讲述下，朱翊钧对于北巡军在草原深处的情形，有了一个更加清醒的认识。
他固然有点大意，轻视了对手的疯狂，不过这些年北蒙古的实力已经被大幅削弱，就算宰桑兀集中了他所能召集的所有兵力，依然没有击败孤悬塞北的北巡军。
而且他们的物资不足，组织不够，持久太短。
主动攻击拿不下战果，只能四散溃退，让北巡军趁机追杀，扩大战果——这个阶段，往往就是交换比最夸张的时候。
几乎没有多少反抗，就能不断收割生命。
在大明北巡军的追击之下，北蒙古的士兵毫无还手之力。
宰桑兀觉得不妙，要是这样继续下去，说不定他也会被追上，被杀死。
此时的北巡军，已经脱离了之前遭遇北蒙古时，用大车、掘土等方式构建的防护工事，阵型同样变得散乱。
收割的虽然很快，但是此时的他们，也没有了之前的防护力。
而且大雨过后，火药都还没有干透，弓弦也大多废掉，以至于此时追杀的北巡军，大多使用长刀就近收割，而不是远远的放枪。
一想到这里，宰桑兀心里一发狠，收拢了残兵，决心趁机反扑，挫掉北巡军的锐气。
就算要逃，也要想办法给他们来一记狠的！
心里思量明白，宰桑兀拔马专向，对仍然追随着他的数千人马高呼道：“我们可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怎么能就这样输给汉人！
他们现在不用火枪火炮，也不躲在那个临时挖出来的小土城后面躲着……
大家都是骑马的汉子，难道我们还能在马上冲杀时输给汉人？
就这样灰溜溜的回去，你们的阿布额吉（爸爸妈妈），你们的老婆和崽子怎么看你？
本汗宁死，也要多杀几个汉人，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只会逃跑的孬种……
还有血性的汉子，都跟本汗杀回去——
本汗将带头冲锋!”
“杀——！”
宰桑兀作为大汗都身先士卒了，在首领的带动下，这数千骑兵竟然真的听从汗令掉头转向，在草原上绕了一个大圈，重新朝着北巡军冲了过去。
宰桑兀带头冲锋，声势不小，但是北巡军可不会傻乎乎是和他们硬碰硬。
他们选择暂避锋芒，将他们往原本的战场引了回去。
之前双方都拼死搏杀，之后又奋力追击，等到宰桑兀决定反戈一击的时候，就算人还能坚持，马也坚持不住了。
相对比前几天时的迅疾入电，如今北蒙古的战马，大多疲惫不堪。
反倒是大明这一边，在之前的战斗中，主打防守反击，通过临时修建的工事保存自身。有不少马匹在战斗中受到波及，受伤或是死亡，但是其中还有大量战马，仅仅只是受到了战场的惊吓，体力精力都还算充沛。
结果就是宰桑兀这一波人怎么拍马追击，也赶不上大明的骑兵。
宰桑兀汗自身所骑的，倒是顶尖好马，可以追得上。但是他的速度若是太快，就会将追随者全部落下，造成自己孤身一人独战大明军队的下场。
他就算有心一战，也没傻到这个份上，因此在反击的时候，也有意控制了自己的速度。
一鼓作气，再而衰。
北蒙古人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掉头回来厮杀，可半天都碰不到敌人，让他们逐渐心生烦躁，原本的好不容易激发出来的锐气，也消失不见。
就在他们奔跑了一阵，都有些疲惫了之后，宰桑兀汗再度调转马头，高喊道：“大家看啊，大明这些懦夫，胆小如狗兔的家伙，他们不敢和我们正面冲杀，只能逃跑……”
又哈哈笑了几声，宰桑兀汗觉得自己虽然没能打起来，至少也算是吓退了敌人，可以回去了。
然而就在宰桑兀汗带着这群人打算离开的时候，北巡军重新尾随他们，逐渐靠近。
“他娘的，这些大明人太奸诈了！”
宰桑兀汗痛骂，想要再打一场，北巡军再度拉远距离，不给他们机会，而且还有少数胆子特别大的北巡士兵，拿着还能使用的燧发枪，朝着他们开几枪，杀死几个人，等到他们重新靠近之后，才会翻身上马……
如此被放了几次风筝，前来围追他的北巡将士也越来越多，宰桑兀汗知道自己纠缠不起，于是改变主意，一心只想逃跑。
但是这个时候他们胯下的马，大部分都已经跑不动了。
或者是体力不支，或者是受到伤害。不断有人的马口吐白沫，发出哀鸣，双腿一跪，就此倒下。
马上的骑兵，即便幸运的没有受伤，也失去了逃跑生还的可能。
这些人倒是没有对北巡军求饶，而是决定断后，为同伴争取一线生机。
见到如此情景，宰桑兀都为之动容。
他唏律律地停下胯下战马，不再向前继续奔跑。
“我的兄弟们，你们走吧！”宰桑兀侧身下地，“我留下来，为你们断后。”
“大汗，你快走啊。有你在，部落才有复兴的希望……”
宰桑兀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容：“你们就别说胡话了，俺当大汗这十年，什么都做不到，反而让部落越发穷困。之前舍下一张脸，召集了信得过本汗的兄弟，现在大多葬送在了大明的刀枪之下，本汗哪里还有脸回去啊！”
至于什么部落，受到这样的打击，哪里还有可能复兴？
自己这个本来没有资格继承汗位的次子，若是在十年前，面对大明突袭的时候战死，或许才是更好的结局？
宰桑兀已经心如死灰，他已经不在乎自己死后，群龙无首的族人，以及北蒙古信任他的其他小部落又会有怎样的下场，他现在只想痛痛快快的最后厮杀一场。
他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冲着不远处的大明轻骑大喊：“蒙古大汗宰桑兀在此，够胆的就来拿你爷爷的脑袋！”
场面看上去十分的悲壮，犹如英雄即将落幕。
砰！
砰砰！
几声枪响，宰桑兀没能等来大明士兵的靠近，就已经在身中数枪后，倒在了地上。
“蠢货，老子还有枪能用，凭啥跟你近身搏杀。大汗又咋了？还不是一枪撂倒。”
第一个开枪的士兵刚想欢呼自己的枪法准，就脸色一变：“哪个混蛋和老子抢功。”
“是老子开枪打中的。”
“是老子我才对！”
“别吵了，他娘的，你们乱开枪，差点射中了老子……”
这时，开枪的几名士兵才有些后悔，这远远的开枪，谁也不知道功劳到底是谁的。
但是他们要是不开枪，距离稍远的他们，肯定赶不上更近的同袍，虽然被队友骂了几句，开枪的几人也只是讪讪一笑，赶紧冲过去，一同围杀宰桑兀尸体附近，仍旧坚持抵抗的敌人。
等到将这些人尽数消灭，终于得空打扫战场，收集战利品。
刚刚众人都听到了宰桑兀自爆身份，知道他就是北元首领，杀死他的功劳最大。
不过大明前些年就已经更改了战场记功、战利品分配等相关规矩。虽然有些混乱，终究没有闹成众人争抢功劳，把宰桑兀四分五裂的下场，至少让他保留了完整的头部，准备用石灰腌制，带回京师。
宰桑兀一死，宣告这一战的彻底结束，虽然还有至少数千的北蒙残余在广阔的草原地形下成功逃生，但是前几天围攻他们的北蒙古大军足足数万，落得这个下场，和全军覆没也差不了多少了。
取得如此辉煌的战果，北巡军同样付出了极其惨烈的代价，人人带伤不说，死亡人数也接近两千。
随队过来的两千南蒙古人，更是不到五百。
被狠狠咬了一口的他们，迫不及待的想要报复回去。
南蒙古人更擅长草原追踪，再加上这数万北蒙古人中，总有那么一些贪生怕死胆怯求饶的。
综合手中的情报，让北巡军成功找到了北蒙古汗廷所在之地。
明初的人听着都不会陌生，就是捕鱼儿海附近。
捕鱼儿海并非贝加尔湖，而是贝加尔湖东南边的贝尔湖，就在后世呼伦贝尔大草原一带。
在这里，北巡军城找到了宰桑兀建立的简陋汗廷，无情攻灭。
虽然汗廷中青壮不多，大多都是妇孺，但是给他们十年二十年的时间，又将成为大明的心腹之患。
为了表现与这些北边蛮子亲戚势不两立的态度，具体下手的都不是大明的士兵，而是南蒙古之人。
大明则是专注搜刮这里的战利品——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些能够代表政权的图册书籍、印章——尤其是前些年宰桑兀汗公开宣称，从一个牧民手中失而复得的传国玉玺！
宰桑兀继承的是北元法统，当年几乎统治了大半个东亚的元朝，据说就曾经得到过源自秦始皇的传国玉玺，不过在元朝灭亡之后，这一重宝，从此消失不见。
当然，在这之前，传国玉玺就已经有过多次丢失、再出现的情况。
以至于很多人都认为，元朝得到的那个传国玉玺，很可能是后人伪造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东西都是一种象征。
文物价值或许是假的，政治价值能高上天。
明初的时候，大明多支军队攻打蒙古军队，搜剿了数不清的印玺，可惜最后都没有找到真品。
后来蒙古人自己慢慢衰落，从小朝廷退化成无数部落，混乱内斗，互相攻击……
那所谓的玉玺，也就不再被人重视。
直到前些年，宰桑兀在败走北原之后，声称拿到了这个玉玺，并且以大元之主的身份，想要重新号令蒙古各部落。
可惜没有几个人还听他的话。
很多人都认为他手里的这个传国玉玺也是假的，认为他只不过是因为自身武力不足，没有威望，所以才想尽办法提升自己的名望。
哪怕只是汉人更加重视，不怎么被蒙古人在意的石头，也要被他捡起来利用。
朱翊钧记得，历史上宰桑兀的大大哥布延汗在继承了汗位之后，也曾找到过所谓的传国玉玺，之后传给了林丹汗，再被皇太极得到……
说不定宰桑兀真的找到了一个元代的印玺。
哪怕只是宰桑兀自己伪造的，东西不是老的。战胜他，把这东西夺过来，也有很大的意义。
但是朱翊钧在听说了这件事之后，并没有表现的多么在意。
单纯为了一个石头去派驻大军征讨，性价比太低了，因此朱翊钧一直忍耐。
不过军中的将士们接受过培训，明白其中蕴含的意义。
不只是可能的传国玉玺，其他有可能代表北元法统的东西，全部都要搜罗殆尽，成为回京后献给陛下的战利品，达成许多军人一辈子都没有做到的灭国之功！
就算宰桑兀实力弱小，就算那个真正的大元，已经灭亡了两百多年，但是宰桑兀重新打着大元旗号的时候，就是再一次的对大明挑衅。
将他灭掉，草原以后再也没有什么所谓的法统。
这是皇帝的功绩，也是他们的功劳。
仔细搜寻之下，还真让士兵们找到了不少印玺，经过军中文官的仔细辨认，找到了疑似的传国玉玺。
仗已经打完，军中的将领和官吏不敢耽搁，让皇帝等待太久。他们立刻让人骑马，将消息传回京师。
王斗，就是一传信小队中的一员。
或许是战事爆发后过于兴奋的关系，等到尘埃落定，向回传递消息的时候，有人精神放松，开始掉队，也有人的马屁速度不够快，跟不上来。
只有王斗的速度最快，精神最为亢奋。
于是队友将马让给了他，让他尽快回来……
又说了一阵，就在朱翊钧沉思的时候，王斗在不知不觉中没有了声音，脑袋低垂，一动不动。
看上去就像是死了一样。
朱翊钧还以为王斗就像传说中的马拉松传信兵一样，力竭而亡。还好，一旁太监立刻过去伸手检查，还有鼻息，是真的睡着了。
太监刚想叫醒王斗，就被朱翊钧打断：“让他睡吧，他和他们都是朕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