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园门口有风,拂来时,钟意的身体忍不住的打了个冷战。
佣人站在她旁边,下意识的为她拢了一下外套,看着她水光闪烁的眸子,心里都是心疼。
钟意牙关颤颤,嗓音听上去像是含了一口热沙子一样沙哑、低沉,她说:“在,在听,允洲哥哥,你说。”
她心中又慌张又不安,开口时,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握着手机的手指,被冷风拂着,都像是僵了一般。
衣服披在她的身上,显得很大,很空荡,她人小小的,站在夜风中,猎猎的风拂过来,她好像会随时倒下去一样。
电话那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当中,良久,陆允洲才低哑嗓音开口说道:“小意,对不起,我……我没保住钟叔叔。”
自责、愧疚的声音传来,打得钟意心头瞬间一揪。
她攥着电话的手蓦地一软,手机掉在了地上,屏幕裂开,摔成了蜘蛛网,未熄屏的手机屏幕上闪烁着蓝白光点。
钟意下意识的往后连连退了三步,后背撞到锦园大门时,她勉强稳住了身形。
泪水,在刹那间,像是断线的珍珠一样,啪嗒啪嗒的往下滚了一串又一串。
她撑着大门,勉强站了起身,可单薄的身体却在冷夜中战战兢兢的打着寒战。
她目光透过不远处起起伏伏的灯海,望向了不知名的地方,那双眼眸潮湿、猩红,像是透过所有在望着钟建勋。
蓦地,钟意双膝一软,她直接跪在了地上,她仰起头,对着天空撕心裂肺的大吼了一声:“爸,女儿不孝,您养育女儿二十年,女儿没尽一份孝心,现在你重病去世,女儿甚至没能见到你最后一面,甚至害得哥哥蒙冤入狱,害得你和哥哥没见最后一面,女儿不孝,女儿该死。”
天上星星点点,月亮很圆,月光铺了一路皎洁,地上的冰霜泛着盈盈闪烁的光芒,像撒了一地白糖。
钟意话落,对着钟家的方向连磕了三个响头。
再抬起头,她眼中的猩红密密麻麻的布满了整个眼眶,她磕得很重,额头破了皮,见了血。
佣人站在一旁,低头去搀扶她:“太太,您……您先起来吧,地上凉,别再伤了腿了。”
佣人眼中含泪,声音也是喑哑低沉,就连一旁的保镖看到,也是不自觉的红了眼眶。
借着佣人的搀扶站起身后,钟意一句话没说,推开了佣人的手,然后一瘸一拐的往出口走去。
佣人和保镖,都没有再拦路,而是默默目送她离开。
钟意站在路边,伸手拦了一辆计程车。
车子停下时,她坐上了后排,然后对司机说:“去第一人民医院。”
她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头发凌乱不堪,看上去像是一个疯子。
清冷的夜色里,她低低的抽泣声使得司机后背发凉、发怵。
可一脚油门下去,车子还是驶离了出去。
一路上,钟意扭脸望着车窗玻璃外面,她目光所及之处,不是繁华的街道,没有挺拔的常青树,没有热闹的小商店,她眼中看到的,是钟建勋接她放学后,牵着她的小手,迈步走过田埂,走过金黄色的稻田,然后回到饭香四溢的小院里,白秋在厨房里忙碌,锅中炖着排骨汤,热气腾腾的,白烟袅袅,钟祈年在院子里搭的小帐篷下写作业,一旁的竹椅上躺着两只小猫咪,弓着身子挨在一起,正呼呼的打着酣。
钟建勋进了门,他将钟意的粉色书包放到竹椅上,然后对钟祈年说:“祁年啊,妹妹还小,你做哥哥的,放学怎么不等她一起回来?”
钟祈年翻了个白眼,不满的说道:“爸,你就惯着她,她昨天撕了我的课本去叠纸船和千纸鹤,今天我去学校上课没带课本,老师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的,我说我妹妹把书撕坏了的,老师还说我这么大个人了,连妹妹也管不住。”
钟建勋扭过脸,面容厉色的看着钟意问说:“你撕哥哥课本了?”
七八岁的钟意站在院子里,双眸侵染了水雾一样看着钟建勋说:“爸,是哥哥在我的课本上先画了小乌龟的,而且我不知道那是他的新课本,我以为是他不要的,哥哥就会冤枉我。”
钟祈年狠狠瞪一眼钟意说:“你撕了就是撕了,就会给自己找借口,我以后才不等你放学,小短腿,矮包子。”
钟意说不过,就直接哭了起来,钟建勋连忙蹲下身来,将钟意抱在了怀中哄:“好了好了,爸爸带你去买漂亮的贴纸和芭比娃娃去。”
钟祈年有些抗议,可架不住钟建勋的一个眼刀过去,他就瞬间闭上了嘴。
可是钟建勋牵着钟意走出小院的时候,钟祈年还是会大声说一句:“爸,我想要个拼图。”
白秋这时走出来,手中端着一笼圆鼓鼓,白嫩嫩的馒头说:“钟建勋,你又带孩子出去吃零食,以后家里还吃不吃饭了?”
钟祈年伸出沾着黑色墨水的手指去摸了摸很蓬松的包子说:“妈,我能吃一个吗?”
白秋一下子打开了他的手,并狠狠瞪他一眼说:“洗手去,我说了,没洗手不许碰吃的。”
小院的天是蓝
的,空气是带着稻香的,钟意和钟祈年的身上总是裹着一身泥。
回到家了,钟建勋就会给他们打水、洗手。
可是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笑的爸爸,渐渐虚化,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钟意眼底的一切,变成了高楼大厦,灯红酒绿……
爸爸,钟意再也没有爸爸了。
这一刻,所有情绪覆顶而来,压迫着钟意,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淌得到处都是。
她伸手捂着胸口的位置,那里揪疼着,令她窒息一般的难受。
这时,车子刹停住了,前排的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钟意说:“医院到了。”
钟意恍然回神,她推车门下车,才发现车门是锁死的,司机对她说:“小姐,你还没付钱呢。”
钟意下意识的伸手去摸手机,可是兜里,是空的。
对,她没有手机。
她仰起脸,肿得通红的眼睛望着司机说:“我没带手机,麻烦您通融一下,我进去医院后,再给您送出来。”
司机闻言,就有些不太高兴了:“我说小姐,大半夜的哭成这样,我拉你一趟,不过也就二十多块钱的车费,你说你没带手机,现在这个年头,还有谁不带手机啊?”
钟意低下头解释:“我爸爸去世了。”
司机听到这话时,本来还错愕了一下,可是转念一想,他又不满说道:“你骗鬼啊?是不是想拿这个借口逃单?你这样的人,我可见得多了,今天你要是不付钱,我只能把你带警察局去了。”
钟意有些急了,声音大了一些吼说:“我没骗人,我是赶来见我爸爸最后一面的。”
司机不由分说,直接打火就要把车子往警察局开。
钟意见状,忙伸手狠狠拍打车窗,因为哭得太多,眼睛又红又肿,视线里的一切都开始模糊不清了。
正焦急时,她忽然看到面前一晃而过的身影,是陆允洲。
“允洲哥哥,我在这里,允洲哥哥。”隔着车门,钟意的声音哽塞、低哑。
陆允洲正从医院出来,他才出手术室,满脸的疲惫和困倦,他给钟意打了报丧电话后,就再没打通那一个电话。
他想,或许是顾时宴知道了他和钟意通话的事情,所以她正被顾时宴为难着。
所以,为了钟意能见到钟叔叔最后一面,他不得不亲自前往锦园。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必须要带走钟意,甚至,他还联系了周无漾和楚尧。
可是正要拉开车门上去的时候,却忽然听到急促的呼喊声,而且还是钟意的声音。
陆允洲四下张望,最终看到了计程车里的钟意。
他赶忙上前来,尝试着去拉车门,却发现车门打不开。
副驾驶的车窗玻璃降了下来,不等司机问陆允洲什么,陆允洲这样好脾气的人,竟直接就发了火说:“开车门,让她下来。”
司机被吼了一声,也不满的吼了回去说:“她还没给钱,我怎么让她下车?现在这个年头,还有谁不带手机?”
陆允洲顿时了然,知道钟意的手机是被顾时宴拿走了,他敛着神情,面色沉沉说道:“二维码给我,多少钱,我扫你。”
司机将车灯开了,又拿了二维码递给他并说:“二十七块。”
陆允洲扫码付款,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听到报提示的那一刻,司机才将车门锁给解开了。
陆允洲立马去拉车门,将苍白、虚弱的钟意给搀下了车。
钟意一下车,就抓着陆允洲的手问:“允洲哥哥,爸爸呢?他……他的尸体在哪儿?”
陆允洲低头看她,满眼心疼、担忧的回答她说:“在停尸房,我带你过去吧。”
钟意似乎是等不及,边点头边落泪的往医院里走,她很想走快一点,可是越是着急,腿上的伤口就越是泛疼,就越是走不快。
陆允洲见状,心疼得不行,他抓住她的手,温声对她说:“我抱你过去吧。”
钟意来不及犹豫了,她点点头说:“嗯。”
陆允洲在她面前蹲下来,钟意俯身,然后贴上了他的后背,她搂住他的脖子,他轻轻一用力,就将她给背了起来。
大步往医院走去时,路过的工作人员不少认识陆允洲的,都纷纷望向他,甚至都忘了打招呼。
乘坐电梯时,钟意哭得几度要昏厥,她靠着陆允洲的身体,眼泪浸湿了他的大衣。
负三楼,灯光暗暗的,走廊很静很萧瑟,陈旧的过道,长长的,像是没有尽头一样。
过道里阴森森的,钟意出电梯的时候,感觉到一阵冷意侵袭而来,她被陆允洲带着,在一处门口停住了脚步。
陆允洲推开了陈旧的重门,他扭过脸对钟意说:“进去吧,我在外面陪着你。”
钟意的脸上都是泪,眼睛红得不成样子,她来不及看陆允洲,就往停尸房里走去了。
小小的房间里放着两张床,只有其中一张床上铺了白布,底下躺着一个人,那是她的爸爸,养她长大,疼爱她二十多年的爸爸。
钟意来到床
边,她“嗵”的一下就跪了下去,她手指颤抖着掀开了白布,钟建勋苍白的脸庞露了出来。
这一刻,她再无法克制内心的崩溃,哭得不能自己。
钟意握着钟建勋冰冷无温的手指,她努力将他的手往自己的脸上覆去。
可是感知到的,却只有一指的冰凉,眼泪滚下来,落到无温的手指上。
钟意靠着床,凝噎着说:“爸,小意来了,你说过的,过年要和小意一起包汤圆的,你说话不算话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