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莫非他们以为,如此这般装傻充愣下去,女儿就会忘了他们之前的承诺?”
“呵呵,你再猜不到的。因本来就不信,她从头至尾没去开口。然而,笃定女儿不会计较的时候,什么跑腿办事,看病延医,家宅修葺,又无一例外地想起使唤这个‘老大’了——儿子金贵到四体不勤,剩下的女儿们选择远嫁,避之则吉——说来也奇了,人家气焰不减反增,仍然理直气壮地要她出钱出力,背负那些没完没了兼与他们利益攸关的大事小情。”
“哎呀又来,人心不足,谈何内疚心虚!那……吴大婶到底管没管?”少妍强忍着自已的暴脾气,脸色转为相当阴郁。
“咱们矜贵的大姑娘真想知道?”王氏斜睨了女儿一眼。
“啊,还是算了。”少妍登时颓然,打心眼儿里不想再听下去了。
设身处地,揣度吴大婶心境之悲凉,铁定已臻天地苍茫、无以复加的虚无境界。
吃相如此难看,全因精明过头。居然有这样的父母,信心十足地把女儿当傻瓜撮哄,全然料不到,在原本一心一意敬着他们的孩子看来,自已活脱变成了上蹿下跳的蹩脚丑角儿。
一种深深的可悲迫得少妍努力吸气,想要甩脱那恶心反胃的异样感。
“不学礼,无以立。无论人在什么年纪,都须谨记慎行。你阿翁阿婆常常教导子弟,孝慈之礼,仅仅着意于面上的揖让进退、修饰言行是远远不够的,应就琐细仪轨由浅入深,逐渐体认到礼事的根本要义,对上的尊崇孝敬,对下的慈爱抚育,是顺礼而行的两面,缺一皆不成礼,不过沦为借着突显一面来满足个人私欲罢了,同修已安人的君子正道相去甚远矣。
(“不学礼,无以立”句:出自《论语·季氏篇第十六》,大意是学礼则品节详明,德性坚定,故能立。礼乃立身之本,如果不能做好,尽管道貌岸然,也只是个有缺陷的人。清曾国藩也说过:“先王之道,所谓修已治人,经纬万汇者何归乎?亦曰礼而已矣。”即是说小到个人修养,大到治国平天下,无不包含在礼中,由此可知礼的内涵外用,真是无所不备。)
少妍立马想起了子献之前的“吃人”论调,想来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又不停地点着头:“果然,天性纯良的吴大婶后知后觉,是个可怜的女儿,这一切放到任何人身上,最后只会是无穷的悲哀,哀莫大于心死。”
“这便是你有点门缝里看人,把她给看扁了。其实,死心个一回半回的也没什么好怕,不妨从旧败的灰烬中重新长一颗心出来,唯有清明而坚毅的心,有力气打破以往幻象,从此脚踏实地,风雨无惧。像你吴大婶呀,别人都觉着气数已尽,准备踩到她奄奄一息下去,索性吃干抹净最合心意,可她偏不,非要扎挣起身,更壮声势,恢复元气不说,还生龙活虎地一展长才,竟比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说,此等样人,怎不叫人钦佩!言传身教,对孩子们而言亦是好事,昂然立世,总胜过机关算尽。”
原来如此,这才是母亲的长篇闲话下来,实实在在想说给女儿领悟的道理了。
少妍心领神会,再度振作,思绪万千。
是啊,“明器俑者”造得再像个真人,心也是死的,不如重新长一颗自已的心,方可活转过来,劫后重生,再世为人。
自已不过旁观,其间的悲凉哀伤,唯有当事者有切肤感受。想到仅凭一已之力,从往日阴暗泥沼里独自爬出,并重又迈开脚步的吴大婶,她心中猛然一阵绞痛,再世为人的身后,是否都有无法言喻,难以倾吐的伤怀?试问,要是就此止步关隘,不再向前,人又如何“活得像个人”,可见在人心之中,潜藏着绝对不可小觑的强大意志。
王氏之所以对好友推崇备至,实因娘家待她也是如出一辙,使唤起女儿来可谓气吞万里如虎。可能认为她嫁得颇为称心,性情良善,更好压制,每每为别的子女们的难处推搪起来,总是那不新鲜的老几样——他们事忙,他们有病,他们有孩子,他们住得远,他们年纪大了,他们年纪太小……横竖他们有的王氏全没有,睁大了眼大放厥词量你不忍反驳,显而易见,自已都懒怠信,仍一味不厌其烦,说了又说,最奇葩的是,这女儿累个贼死,充其量落一个份属应当,唯有你当。
其实,旁的几个加起来也没有王氏一个人三灾八难的病痛多,他们的孩子宝贝到必须接来家中亲自喂养,自已的子献同少妍大概是见风就会长的,从来不见有人稍表关切,他们住的是远了些,那还不至于阻隔尽孝到回不来的程度,说到底还不是两边默契一致地舍不得——一边舍不得劳累,另一边也舍不得这边劳累。
果然,敲着锣也叫不醒一屋子装睡的,个个精刮无比,揣着明白装糊涂,王氏思及此处,唯余叹息。
啥也不说了,不招人待见,没有人顾惜,实情真相很难接受吗?不见得,接受下来也没啥大不了,以后该做什么做什么,要紧的是,这份钝刀子割人的活生生遭罪啊,千千万万要在她处狠狠铡断,不能阴魂不散地经由少妍再传下去了。
“没有人应该天经地义地为你付出一切,反之亦然。”王氏探出身子,在女儿手上拍了拍,殷殷嘱咐,“学会释怀过往,内心清明,无所挂碍,便可一往无前地迈向全新的天与地。”
少妍矜重地应诺,她定定地看着母亲,母亲在激动述说吴大婶的经历时,必也想到了自已那些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至交亲朋,是对吴大婶有同病相怜之谊。
此刻心里跟明镜般澈亮,越发体会到少姝所以排斥献祭题材的心情。
从吴大婶的始末益发能够看出,认识人性需要何其漫长迂回的时日岁月,尤其对于心怀良善却连自已都无力保护的弱小之辈。
韶华易逝,再过些年,她亦身作人妇人母,朱颜褪色斑驳,手脚不再利索,周围的一切也难保不跟着猥琐腌臜起来,不知自已能否应对忍耐。
固然,自已娇艳不如少婵,灵慧不及少姝,甚至连讨喜也赶不上小小的少嫆,足以夸耀的长处悉数欠奉,而投胎的本事却还同大家一般灵光,自小得父母宠溺,子献兄长有的,素来不会短着她,极尽所能地让这个女儿如意长大。
蓦地,她快步上前,肉麻兮兮地抱紧了母亲,说什么也不松手,惹得王氏嗔怪:“好端端又发癫。”
少妍也不再说什么,心胸间富足饱满,而今,她已扎扎实实了然,尽管看起来是平淡无奇的一名妇人,但这位发自内心呵护爱惜孩子的母亲有多么珍贵、悍勇、正直,生为她的女儿何其有幸,生为郭家的女儿,何其有幸。
“怎么回事,少姝回来以后,你的兴味不单在追逐时道上面,还多了些许烟火气,今天说起的这些老黄历,你向来是不大能提起精神的。”王氏发觉了女儿的微妙变化,“其实多知道知道,更能明白事理。”
“是呢,起初兴致不高的事情,有了少姝相伴,滋味儿全都出来了,好舍不得放她回山上去。”
“哦?那你可得想想办法喽!”
少姝可不晓得有人这样念叨自已,回房以后同母亲用过中饭,尹毅就带着骐骐来看望她们母女了,趁母亲午睡的当儿,和他们悠哉悠哉地在院里坐了,享受午后日光。
分外爱怜地摸摸鹿儿的头,因连日来对小家伙的怠慢表示歉意:“乖乖骐骐有没有吃好?吃惯了水沟边的青草,会不会水土不服?”
“不会不会,”负责照顾小鹿的尹毅爽朗答道,“骐骐对姑娘家的大宅颇好奇,吃饱喝足就拉着我在各个院子转来转去,公子姑娘们无不喜欢,只是它又不吱声,整天下来,独累得我口干舌焦,哈哈哈!“
“那也好,尹毅哥在山上过得跟苦修差不多,趁机就当放个大假,只是舅舅那里离了徒弟,想必会冷清。”少姝开玩笑。
尹毅说出心里话:“真让姑娘说着了,练功未敢荒废,只是心里对师父多有惦念,加之山上待惯了,城里的来往稠密反而有点拙于应付。”
少姝不响,只是和小鹿互相盯着看。
尹毅这样讲,大约和他自身的眼疾不无关系,已经换了个样子,猛然应对从前热络的邻里友人,无法得心应手,处之泰然。
“尹毅哥,今天我和少妍姐姐去了一趟道家地,珐花和阿圆他们日日在那里做活儿,不如咱们同去,你跟他们也热闹热闹?”少姝想到个主意。
“那敢情好!”尹毅开心道,“只是得往后推推,明日我已答应子献公子他们,一道儿去马场。”
“去马场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