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峥 作品

第49章 缺一皆不成礼

子献也觉得方才谈吐过瘾,全然忘却顾忌分寸,酣畅淋漓,但在把想法统统道过的冲劲儿之后,又觉心里空荡荡,冷飕飕,他也不明白,何以有此失落?

一时间各人自怀心事,默然相对。

还是子献,先清嗽两声,用略带突兀的动作划破了寂静,他用纤瘦的手指划拉着桌上鲜艳纷繁的货品,堆起个笑容:“看看你俩买了多少,快把我的书挤掉啦,反正你们女孩儿家,逛街都能逛到一处去哈!”

少姝这才想起来,自袖袋里摸出一盒胭脂,就势往少妍怀里塞过去。

巧了,少妍也推给少姝一盒同样的东西。

“我以为你喜欢。”

两人异口同声,四目交投,像突然玩起了“对眼儿”一般,终于全都绷不住,相互推搡着“嗤嗤”低笑起来。

她们手上是之前打量买的七七八八差不多,无奈忍痛割爱掉的“紫粉”,可两人存着一个心思,自已不买就算了,却想要博姐妹开心。

一旁子献不明所以,虽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见两人面色去阴转晴,也觉安然踏实下来。

少妍不像往日话多,吃饭就闷闷的,吃完更是心不在焉地只顾呆坐,令王氏一头雾水,问过子献,滑不溜手的捣蛋鬼也是哼哈两句就跑掉了。

作母亲的哪里猜得到,女儿心里乱麻似的,时而想到子献讲的那些人牲人殉,时而想到铁匠女儿跳向铁水的身影,时而又冒出了珐花泪水涟涟的悲泣样。

王氏笑说:“出去一趟,办置了许多爱物,还不够你开心的?我猜又同少姝拌嘴了不是?好赖是你妹妹,年纪小两岁,让一让又何妨!”

少妍像是充耳不闻,忽见母亲来搭话,没头没脑地说了一串儿:“妈妈,我才觉着别家的女儿们和我们姐妹多不一样,里里外外禁锢太多,怪可怜见儿的。哦,不是说我们姐妹个个不懂规矩哈,只是觉得家家的规矩千差万别,还好咱家没有那些古里古怪到走了样儿的东西。”

王氏意外一愣,随即喜色浮面,合起掌来直念佛:“都说身在福中不知福,人要不开窍,念叨多少全没用,我家大姑娘冷不丁转了性儿还是怎么的?说出这般深知好歹的话来!”

虽觉母亲夸大其词,少妍只好展颜应和,俏皮的旧观也恢复了几分。

“说到身为女儿的不易,”可能女儿的话勾起了心事,王氏似笑非笑地问道,“少妍知道‘老定阳’的吴大婶吗,你阿翁的寿宴就是交给她家承办的。”

“老定阳”是界休城中一家流水席的招牌,提起来无人不晓,之所以名头响当当,全赖女掌柜的吴大婶善于经营,人都说她有魄力、挨硬苦,当地菜品之全面正宗做到了有口皆碑的程度。寿宴那天,从精致的摆盘,到无可挑剔的味道,宾客们个个称扬,算是相当难得了。

少妍点点头,旋即想起了当日情形,客人走马灯似的,去了又来,“老定阳”上菜不仅快捷,也分毫未见差错,留意到吴大婶指挥手下时雷历风行的派头,散发出不输于一般男子的精明干练,讶然之下,她心里也曾暗暗喝彩。

“吴大婶怎么了,妈妈与她打过交道?”

“是啊,她就是你说的别人家的可怜女儿。”

“哦,她发生过什么事?”

“你吴大婶家里原在南街上开着一家小饭馆,她在众子女中排行老大。尽管家里小康,孩子聪慧,父母也不太舍得供她多读几年书,幼时送来咱们书馆认过两年字,就叫回家中店里帮衬生意去了。我呢,与她算得上是投缘旧识,如今见了亲近不减,向来不视彼此为外人,倾诉衷曲也算常情。

“大人年迈,家里内外的事由她撑了十多年,还不耽误支持弟妹,饭馆收入统归家里,自已嫁人什么也没带就出来了。她仍想开铺子寻店面,重操旧业,只是夫家困窘,无甚资财,几次三番折腾只得作罢。

“她对知晓的亲友仅是告诉再等几年。这时,她老父来了。面对面同她讲,之前为了你的事,同你舅家借了多少,姨家挪了多少,横竖你眼下已用不着,我们已都还了人家。他说的这老些钱,其女一个子儿还没见着,就‘都还了’。

“紧接着,又言辞凿凿地豪爽表示,他们二老已决定,如是女儿以后立定心意还想盘个铺面呢,就给她出十万钱!

(十万钱:此处参考了汉朝时的物价水平,在汉朝1斤黄斤值1万钱,中产人家1年的收入约为10万钱,合现在约30-40万元人民币。)

听到这里,少妍不觉乐出声来:“这话说的,真心要想拿的话,早拿出来了,还用待女儿计议搁浅的时机,颠颠地跑出来干说嘴?”

“瞧,连你都骗不了。

少妍怪叫:“难不成,妈妈以为我是不懂世情经济的傻姑娘?”

“嗯,傻倒不傻,话说回来,世人脑袋有几个傻的?自然你吴大婶也没敢相信。那个数目字实同她为家里赚取的家用旗鼓相当,当下明了,向来精明的父母一直心中有数,正因如此,她才加倍不信,心里只叹‘还是轮到我了’,别无他法只好淡淡回答,那个款额太大了她不好收下,遇有急缺的时分,家里能借她些时日,周转周转也尽够了。

少妍油然生出恻隐,此时已然心凉的吴大婶估摸也很累得慌,至亲完全着了痕迹的演技,无疑肆无忌惮地在女儿心上狠狠地剜下一刀,尔后留下个血淋淋的洞窟,叫她如何填补?

“见她如此识相得体,那位老父又进一步打包票,说尽管放心,一直知道孩子你的日子过得紧巴巴,如今我们都上了年纪,哪里还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将来不给你——给谁呀?!”

“哈,说得无不在情在理,字字珠玑,无可挑剔!”少妍叹为观止了,如许口才,一套套的,用在亲女身上只觉得埋没浪掷,大为可惜。

虽说从没见过对方长相,但不难想象,老人一边说话,一边眼底闪现出自觉得逞的狡诈满意,多么令人不忍直视的奇异情形,少妍瞬间汗毛直竖——还打量那痴心女儿听不真看不穿,如此甚好,什么也不用做,便让她白承情了,为着两个钱而已,且看算计到什么份儿上。

又急急欲知下文:“后来呢?”

“后来,好巧不巧,第二年,她公婆帮着东拼西凑,先拿给她差不多的数目。

少妍欢呼一声:“十万钱,对于拮据人家属实不易!”

“不是拿钱不易,是情义难得。于是,你大吴婶自已拿出先前积攒的少许,又与旁人筹措暂借一些,终于盘下了心仪的铺面,可以张罗着开张了。不防备,她那老母亲当面闻知此事,目光即刻躲闪着从女儿脸上移开,只瞅向地面角落纹丝不动,然后轻车熟路地顾左右而言他。接着有很长一段时日,娘家人从此便不再上门,仿若销声匿迹掉了,声语不闻,唯恐女儿忆起之前所说,张口同他们要钱。什么,要掏钱给早已出嫁的外人?怎么能够?如何舍得?别说给了,吓得连个借字都不曾提及,想必日夜辗转,忧心难眠,龟缩不出,害怕借了出去就再也要不回来,毕竟,那是她用汗水赚回来的辛苦钱,若要直眉瞪眼地拿走了,他们也无话可说吧。

“天啊,莫非他们以为,如此这般装傻充愣下去,女儿就会忘了他们之前的承诺?”

“呵呵,你再猜不到的。因本来就不信,她从头至尾没去开口。然而,笃定女儿不会计较的时候,什么跑腿办事,看病延医,家宅修葺,又无一例外地想起使唤这个‘老大’了——儿子金贵到四体不勤,剩下的女儿们选择远嫁,避之则吉——说来也奇了,人家气焰不减反增,仍然理直气壮地要她出钱出力,背负那些没完没了兼与他们利益攸关的大事小情。”

“哎呀又来,人心不足,谈何内疚心虚!那……吴大婶到底管没管?”少妍强忍着自已的暴脾气,脸色转为相当阴郁。

“咱们矜贵的大姑娘真想知道?”王氏斜睨了女儿一眼。

“啊,还是算了。”少妍登时颓然,打心眼儿里不想再听下去了。

设身处地,揣度吴大婶心境之悲凉,铁定已臻天地苍茫、无以复加的虚无境界。

吃相如此难看,全因精明过头。居然有这样的父母,信心十足地把女儿当傻瓜撮哄,全然料不到,在原本一心一意敬着他们的孩子看来,自已活脱变成了上蹿下跳的蹩脚丑角儿。

一种深深的可悲迫得少妍努力吸气,想要甩脱那恶心反胃的异样感。

“不学礼,无以立。无论人在什么年纪,都须谨记慎行。你阿翁阿婆常常教导子弟,孝慈之礼,仅仅着意于面上的揖让进退、修饰言行是远远不够的,应就琐细仪轨由浅入深,逐渐体认到礼事的根本要义,对上的尊崇孝敬,对下的慈爱抚育,是顺礼而行的两面,缺一皆不成礼,不过沦为借着突显一面来满足个人私欲罢了,同修已安人的君子正道相去甚远矣。

(“不学礼,无以立”句:出自《论语·季氏篇第十六》,大意是学礼则品节详明,德性坚定,故能立。礼乃立身之本,如果不能做好,尽管道貌岸然,也只是个有缺陷的人。清曾国藩也说过:“先王之道,所谓修已治人,经纬万汇者何归乎?亦曰礼而已矣。”即是说小到个人修养,大到治国平天下,无不包含在礼中,由此可知礼的内涵外用,真是无所不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