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少姝唏嘘,天道与人性在先贤的眼中已然澄明透彻,“而在不断修正以追寻完善人道的儒家眼里,无分人牲或人殉,皆不啻为彻头彻尾的野蛮陋习。孔夫子说过,做草扎的人、马殉葬,显得心地仁厚;刻木偶人来殉葬,则太残忍——雕刻得越逼真,就越近乎用人殉葬。”
(“天之道”句:出自老子《道德经》。天之道,指的是天道,即自然规律,有多的就减少一些,不足的就补充一点,尽量均衡;人之道,指的是人道,即人性,和天之道是相反的,弱肉强食,有富余的人不会满足,仍然要去夺取那些已经有所不足的人。)
(孔子说祭祀的明器俑者:出自《礼记·檀工下》。孔子谓:“为明器者,知丧道矣,备物而不可用也。哀哉,死者而用生者之器也! 不殆于用殉乎哉? 其曰明器,神明之道也。涂车、刍灵,自古有之,明器之道也。 ”孔子谓“为刍灵者善”,谓“为俑者不仁”,殆于用人乎哉!——明器,指的是下葬时带入地下的随葬器物,即冥器;俑者,指的是用以代替人殉的陶俑。“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对孔子这句话的解释一直有争议,结合他的“为俑者不仁”,表明孔子不赞同以陶俑陪葬的态度,原因就是陶俑太像真人了。可见儒家重视礼的同时,更强调要有发自内心的仁爱,用礼来昭示天道人情,天下国家才能做到合乎规范。)
子献由衷赞叹,语带憧憬:“正是,儒家对日常一切的阐发——包括礼学——恰如亘古长夜倏忽盛起了明灯,为可怜世人烛照驱赶心中的混沌迷惘,自那之后,凡人身上有了属于自已的生命,绝不该随时被迫终结于不晓得什么人的葬坑里,可以开始做个顶天立天的君子人了。”
少妍的情绪依然留在忧愤的震荡中,她深深吸气,好整以暇,继续抨击:“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生命任意遭到屠戮的恶行居然延续了那么多的世代。生在彼时的可怜众生,到底生出来做什么呢?凄惨悲怆的命运一早注定了,成为等同太牢少牢的献祭物,便是想选一个稍微不那么痛苦的死法,也几乎是没有可能的。”
(太牢少牢:旧时祭礼的牺牲,牛、羊、豕俱用叫太牢;只用羊、豕二牲叫少牢。少牢在祭品的规格中低于太牢,《礼记·王制》:“天子社稷皆太牢,诸侯社稷皆少牢。”)
顺着她的思路,少姝应道:“对,人性残酷恰在于此,无数的可怜可叹的女孩儿或稚童,他们之所以被选中,无一例外是弱小的,——祭祀必要献上难得的宝物,还有什么能比人命更珍贵并足以令神灵满意的?同时,还必须是拥有择选权柄之辈牺牲得起的。当中过程可想而知,在冷血自私地算计中完成了精准无误地衡量取舍,于是,弱小被一再地牺牲掉。”
少妍领会到了她话里的意思,伤感地喃喃低语:“不是因为你弱小,你就没有用;正是因为你弱小,你的一切都要被巧取豪夺,包括在他们眼里你那等同于献祭之物一般的性命。”
“祭礼缘何会吃人?不,是人要吃人,而吃人的人断不肯大方承认,故此扯出天地神灵的高明幌子,再虚张声势,也是一个大大的私心。天地之间,凡有血气之属,莫不当爱其同类。所谓敬神实则阴毒的祭祀根本不符合礼的本义,背弃了人性不说,同样有违天道。”子献冷笑几声,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益发语出惊人,“虽说不敢再摆到明面上来,然而吃人却从无销声匿迹。托词时时改头换面,尽拣了好听的说,偶尔披上礼教的外衣,被别有用心者断章取义,混淆是非,一不留神就会给他们蒙骗了去,可悲到诡谲难解的是,被骗去的人,作了活的明器俑者,往往愈加自我感动起来,恨不得涕泗横流!看吧,非得当心不可,要直截了当,辨他个巨细无遗,扒他个纤毫毕露!”
(吃人:有没有想起鲁迅先生《狂人日记》里无人不知的段落: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形体上的吃人会演变为精神上的吃人,结果还是会使人形神俱消的,所以先生才会痛心疾首地呐喊“救救孩子!”)
少妍听着垂首下去,思索片刻,才又冲着少姝会心微笑道:“初时觉得哥哥言辞多有偏激,莫不是杂七杂八的书读得太多——像今日这些个‘一二三四五’积郁胸中,年深日久——克制不住时便要发狂?细想又不是,书里的东西终归要用到自已身上才对,不学不用的话,真能解出书中的原汁味吗?”
“是以才说,一定要读书啊,修习圣贤之道,原本还不是要人去到多么高不可攀的地步——毕竟像西门豹出将入相、彪炳千古,也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至低至少的层度,读书会让人活得像个人。”少姝面孔上满布虔敬之色,对于兄长的感言与见识,只觉得再赞成没有,下回见了珐花,务必就说给她知道,就怕一经转述丢三落四,“原汁味”又失掉好多,可惜,她眼下在这里该有多好。
子献也觉得方才谈吐过瘾,全然忘却顾忌分寸,酣畅淋漓,但在把想法统统道过的冲劲儿之后,又觉心里空荡荡,冷飕飕,他也不明白,何以有此失落?
一时间各人自怀心事,默然相对。
还是子献,先清嗽两声,用略带突兀的动作划破了寂静,他用纤瘦的手指划拉着桌上鲜艳纷繁的货品,堆起个笑容:“看看你俩买了多少,快把我的书挤掉啦,反正你们女孩儿家,逛街都能逛到一处去哈!”
少姝这才想起来,自袖袋里摸出一盒胭脂,就势往少妍怀里塞过去。
巧了,少妍也推给少姝一盒同样的东西。
“我以为你喜欢。”
两人异口同声,四目交投,像突然玩起了“对眼儿”一般,终于全都绷不住,相互推搡着“嗤嗤”低笑起来。
她们手上是之前打量买的七七八八差不多,无奈忍痛割爱掉的“紫粉”,可两人存着一个心思,自已不买就算了,却想要博姐妹开心。
一旁子献不明所以,虽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见两人面色去阴转晴,也觉安然踏实下来。
少妍不像往日话多,吃饭就闷闷的,吃完更是心不在焉地只顾呆坐,令王氏一头雾水,问过子献,滑不溜手的捣蛋鬼也是哼哈两句就跑掉了。
作母亲的哪里猜得到,女儿心里乱麻似的,时而想到子献讲的那些人牲人殉,时而想到铁匠女儿跳向铁水的身影,时而又冒出了珐花泪水涟涟的悲泣样。
王氏笑说:“出去一趟,办置了许多爱物,还不够你开心的?我猜又同少姝拌嘴了不是?好赖是你妹妹,年纪小两岁,让一让又何妨!”
少妍像是充耳不闻,忽见母亲来搭话,没头没脑地说了一串儿:“妈妈,我才觉着别家的女儿们和我们姐妹多不一样,里里外外禁锢太多,怪可怜见儿的。哦,不是说我们姐妹个个不懂规矩哈,只是觉得家家的规矩千差万别,还好咱家没有那些古里古怪的禁锢。”
王氏意外一愣,随即喜色浮面,合起掌来直念佛:“都说身在福中不知福,人要不开窍,念叨多少全没用,我家大姑娘冷不丁转了性儿还是怎么的?说出这般深知好歹的话来!”
虽觉母亲夸大其词,少妍只好展颜应和,俏皮的旧观也恢复了几分。
“说到身为女儿的不易,”可能女儿的话勾起了心事,王氏似笑非笑地问道,“少妍知道‘老定阳’的吴大婶吗,你阿翁的寿宴就是交给她家承办的。”
“老定阳”是界休城中一家流水席的招牌,提起来无人不晓,之所以名头响当当,全赖女掌柜的吴大婶善于经营,人都说她有魄力、挨硬苦,当地菜品之全面正宗做到了有口皆碑的程度。寿宴那天,从精致的摆盘,到无可挑剔的味道,宾客们个个称扬,算是相当难得了。
少妍点点头,旋即想起了当日情形,客人走马灯似的,去了又来,“老定阳”上菜不仅快捷,也分毫未见差错,留意到吴大婶指挥手下时雷历风行的派头,散发出不输于一般男子的精明干练,讶然之下,她心里也曾暗暗喝彩。
“吴大婶怎么了,妈妈与她打过交道?”
“是啊,她就是你说的别人家的可怜女儿。”
“哦,她发生过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