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怀琛正看着那马车心情不佳,结果就发现那马车突然朝这边驶来,转眼就停在了自己跟前。
按大齐的品阶,燕乘春的东宫卫率是正四品,而贺怀琛这工部郎中是正五品。而以大齐的礼仪规矩,官员见着比自己品阶高的同僚,是需要行揖手礼或顿首礼的,而品阶高的只需简单颔一颔首作为回礼便可,甚至连马车都不用下。
当然,品阶高者同样回以揖手礼的也有,而如此做的多半是打招呼的两人关系不错,又或是品阶高者素来修养好,谦逊有加。可不管是哪一种,品阶低的都是要主动先行礼的一方。
贺怀琛自然十分清楚这些,也晓得自己此时应该要照规矩,先行朝跟前坐在马车里的人行礼打招呼。
可此时看着面前的这张俊脸,他便不受控制地想到苏宅门前的那一日,想到这张脸如何突然闯出来坏自己好事,如何让自己在她跟前出尽了洋相,又如何在自己离开后站在她跟前,对着她熟稔微笑。
虽说她已经跟自己澄清了她跟面前人之间的关系,而自己事后也确认过她所言非虚,可她心中纯正,不代表这个人也是如此!
男人最了解男人,这人表面上看着是为了宣平侯老夫人的缘故而帮她,可谁能知道这人背地里有无藏了什么其他龌鹾心思!
不过即使这样,这人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整日声色犬马,自己不过是纳了温玉燕一人,除此从不流连声色之地,她连这样洁身自好的自己都看不上,这样的纨绔就更加入不了她的眼!
故而他虽气归气,却也没觉得这人能如何威胁到自己,甚至觉得连花心思针对都是掉了自己的份儿。
可谁曾想这人竟然一夜之间摇身变成了太子身边的红人,名声是一日比一日响亮,足可见面前人的心机深沉!
而这样心机深沉之人,如今可是有着名正言顺的理由常去接近他的前妻!甚至比他这个前夫还要受待见得多!
思及此,贺怀琛看着面前人,一颗心就像是被人用力扯下来扔进了醋缸里。
要他主动给这人低头行礼,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燕乘春淡定坐在车里,冷眼看着车外站着之人神色几度变幻,始终都没有要来给自己打招呼的意思,不觉挑眉一笑,主动问道:“永定侯这是刚下值,准备回府?”
这会儿早过了各衙门下值的时辰,却依然有好些晚走的官员陆续从衙门出来,遥遥朝两人这边看上几眼。
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对方主动开口搭讪,自己若是不睬不理,铁定能传出不少流言。
想着,贺怀琛神色阴沉下来,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下头,“正是,不知卫率将军有何指教?”
燕乘春将胳膊搭在车窗棱上,一派闲适模样地上下打量了下面前人,笑道:“指教倒是没有,就是碰见了照礼数过来打声招呼而已。”
他故意在“礼数”二字上加重了些语气,贺怀琛本自也不是个笨的,怎听不出对方这话中所指。
可一想到要给面前这人行礼,他除了耻辱之外,莫名就觉得行礼的同时,就是在把心中的她也双手奉上了一般,腰非但更加弯不下去,甚至不知觉间比之前还要挺得更笔直了些。
对方这小神情小动作又岂能逃得过燕乘春的眼?
他心中冷笑一声,随之便状似突然想到什么一般,面露不解地道:“对了,以前我没有机会跟永定侯来往,却也常听人提到永定侯不但一身才华,还谦逊温润,好相处得很。我那时听着便也心生敬佩,想着日后有机会结识一下。
可最近几次碰见,我却发现永定侯每次见着我都是冷眼相对,一声招呼也无,今日更是一副要吃了我的神情。我对此实在不解得很,今日碰见便也没忍住,特意过来询问一番,不知永定侯如此不待见我,具体是和缘由?”
若是以前,面对如此询问,贺怀琛自是无需客气,直接就能斥责对方横加干涉自己的家务事,怒斥对方挑拨自己与前妻之关系。
可他嫡亲的妹妹对他的前妻下手,因这事他最近才到了御前替妹妹求情,唯恐自己累积至今的好印象在圣上心中受损,他最近一直都小心翼翼,慎之又慎。
如此,他自是不能如此斥责对方。否则,自己上门纠缠前妻的事就会被扯出来,也难免会扯出自己因怒极差点儿对面前人动手之事。虽说自己当时一出手就被对方反击了回去,并未伤及其分毫,但面前人若要细究无疑也是把柄一个。
看来当日之事是注定要烂在自己肚子里了。
贺怀琛想着,就颇有种打落了牙齿活血吞的憋屈,牙齿咬了又咬。
“将军多想了。”
最终,他只能僵硬着冷冷回道,真是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燕乘春听着,却愈发显得无辜又不安,更为不解地道:“永定侯说我多想了,可为何我看永定侯的脸色比方才还要差上不少,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似的?”
说着,他幽幽叹了一气,一脸自责沉痛,“唉,看来我的确做过什么得罪永定侯的事了。其实不瞒永定侯,我虽年轻,但有时记性是真的差,不管是帮了人还是得罪了人,有时转个身就不记得了。
我自知自己这毛病不好,毕竟有时想要回头道歉都忘了要找谁说,就算记得要找谁说,却也不知该为何事去说,也因此对那些被我得罪过的人颇为心怀愧疚。
这不,我观永定侯见我之反应,便特意前来叨扰一问。毕竟如今你我同朝为官,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是我无意间得罪,还望永定侯坦言告知,我也好知晓跟你当面赔个罪,日后也会多加注意才是。”
这话说得诚恳无比,却让贺怀琛听得差点儿吐血。
转身就忘?
那不就是说这人已经忘了在苏宅门前如何羞辱自己的吗?
那自己若真将那些事提出来,是否反而被说是斤斤计较了?
贺怀琛上回就领教过燕乘春嘴皮子的功夫,差点儿没被气吐血了,这下再尝,再一次被噎得几乎呕死,恨不能直接甩袖走人。
然此时从衙门出来的官员大都已经留意到了他们这边,其中更有好热闹的嗅出了八卦的味道,磨磨蹭蹭驻足在不远处,表面佯装三三两两说着闲话,实则全都竖着耳朵留意着这边动静。
贺怀琛感受着周遭越来越多的目光往自己这边投来,气恼之余,也终于咂巴出了些许问题。
这人这会儿主动迎上来,怕不是故意的?
故意过来打招呼,故意在此时说自己不待见他,还故意让别人都能听见!
虽说自己不待见他确是事实,可东宫卫率的职位是圣上亲自任命,自从这空悬已久的职位,突然降到了燕乘春这么个纨绔身上,朝中就炸开了锅,出于各种原因,许多官员私下里都有互相奔走仔细打听,也的确打听出了越来越多的消息。
当然,虎韬卫之事属于机密,极少人能知晓燕乘春就是过去的虎韬卫指挥使,曾带领着虎韬卫在太子手上发展壮大,这些消息肯定是打听不来的。
然大家一番努力下来,譬如燕乘春虽是纨绔,却早就习得一身本领,又譬如多年前在太子遇刺之时,就曾浴血救过太子性命诸如此类的消息还是打听到了不少。更有敏锐者还探知到了燕乘春早就在暗中替太子办事,早就是太子的心腹一枚。
对于这时常能接触到自己前妻之人,贺怀琛自不可能忽视,也早就跟其他官员一样暗地里打听良多,自也听到了这么些消息。
若自己今日不解释清楚,与面前人的这番对话让有心人听了去,未免就会传出自己不待见东宫出来之人!
而这人又恰好是太子心腹,一个不慎,很可能还会被人谣传成了自己不待见太子!
这人看似谦逊客气的一番话,简直处处都是坑!
贺怀琛心中飞快分析出了利弊,官袍宽袖下的双拳早已握出了青筋。
此时看着面前人那一脸的无辜不解,他真是从没觉得这张好看的脸如此可憎过,真恨不能冲过去将披在那上头的小白兔皮给撕剥下来,再狠狠啐上一口!
可想归想,此时顶着同僚们或好奇或等着看好戏的目光,他自是不能如是做的,便只能再一次咬碎了后槽牙,僵硬挤出一抹歉意的笑来,“将军真的误会了,在下只是在想着公事,一时没回过神来而已。”
燕乘春意味深长望他,“哦,是吗?我见永定侯见着了我,连个招呼都没有,还真以为自己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呢。”
这人还有完没完?
一个劲地提打招呼的事,这是非要看着他照规矩行了礼才肯罢休吗?
还健忘!
这分明就是记性好得很,故意来找他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