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怀琛十分确定对方今日来意不善,可他又能如何?
只妹妹被捉之后,已经有好些人在背后对侯府指指点点,还有些之前看不惯他又袭爵又立功的,就更是逮住机会来造谣,中伤他私德败坏治家不严。
此时顶着越来越多看热闹的目光,自己若照着性子来真不去行这个礼,无疑就是给了别人机会传出更离谱的谣言。
看来今日这闷亏自己是真要吃定了!
贺怀琛权衡再三,最终只得放弃了挣扎,把涌到喉头的一口腥甜给强行咽下,两臂合拢举至齐眉,躬身下去,屈辱地弯下了笔直的腰,照着规矩朝面前人标准行了一礼。
“将军言重了,之前确实是下官一时走神,这才忘了行礼打招呼,绝非心存不忿,还请将军见谅。”
燕乘春看着,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随即做出恍然状,又忙和煦笑道:“那就好那就好,谁都有个走神的时候,自是可以理解。既然永定侯如是说,我也就可以放心了。那今日就先不打扰,耽搁了侯爷回府,实在抱歉,咱们下次再会。”
说着就朝对方揖了揖手,一脸和气别过,由衔山赶着车继续往如意楼去。
他左手抬不起来,这揖手自然不甚标准,也就是隔着车窗,朝外头随意拱了拱手而已。但一直有意无意留下来看热闹的官员,以及刚从衙门出来不知前因后果的,在目睹这一番场景后,顿时就像水入油锅一般,议论声噼里啪啦就开始多了起来。
“那就是新上任的东宫卫率吧,以前不是个纨绔吗?听说向来好酒贪吃,声色犬马的,可方才看着怎的这般谦恭知礼?还真看不出来半点儿昔日的纨绔模样啊。”
“谁说不是呢,听说这人还有一身的好本领,前几日东宫不是搞了场比试吗,说是东宫卫率府好多人都前去挑战了这位新上峰,结果无一例外都给打趴下了。”
“真的假的?我听说东宫卫率府高手可不少啊,对了,那个邓副率还是前几年的武举探花,他也去比试了吗?”
“当然去了,跟卫率将军大战了一场,打得难舍难分,那叫一个精彩,不过最后还是败给了卫率将军。”
听说的人明显被震惊到了,瞬间提高了嗓门,一脸不可置信。
“是吗?我见过邓副率的身手啊,近几年的宫廷比武大赛每一次他都参加,还每次都是前三甲,去年不是才夺了魁吗?天爷,这样的也打输了?”
说话人的语气和眼神,让被问的人听着,顿觉自己受到了质疑,同样不自觉就提高了嗓门,“瞧你说的,我就是听看了比试的人说的,我要是骗你,就让我这个月都喝不上一口酒!”
这议论声有点儿大,当即就有真看过比试的人听见了凑过来证实,“错不了,我认识东宫卫率府里的人,当日就去看过比试,卫率将军的确一直赢到了最后。”
说着,更多人感慨起来,“啧啧,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啊,更难得的是还一点儿架子也无,你们没瞧见吗,方才卫率将军还揖手道别了。”
“是啊,真是难得。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浪子回头也改不了这么快吧,我看啊,卫率将军以前也是个好的,肯定差不到哪儿去。可见那些昔日评价多半是以讹传讹,把一个好男儿都给传走样了。”
人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边走边说,议论继续发散,甚至还有人开始为这卫率将军正名,什么自己以前在酒楼也见过这卫率将军跟其他纨绔一起,却是如何守规矩,如何洁身自好。
各色议论纷纷传进了贺怀琛的耳中,让他再次怄得能当场吐血三升。
他真是半刻也不愿再继续逗留,遂在大家没注意到自己时,直接甩袖转身踏上木梯,往自家马车上去。
“皓临兄,这是要急着回府?”
忽的,一个声音急急从后头传来。
皓临是贺怀琛的字,这声音他刚好也认得,正是户部的金部司郎中,若没看错,这人方才也在看热闹之人的行列。
平常工部要建个啥,自然绕不开户部这个管着银钱的衙门,他这个工部郎中跟金部司郎中素来常打交道,此时虽烦死了这些个看热闹的,却也不能假装听不见而直接走掉。
贺怀琛飞快整理了下自己情绪,收回脚重新转过身来,朝来人努力扬起个得体笑容,行礼招呼:“呦,原来是博远兄啊,怎的这么晚才下值?”
金部司郎中嘿嘿一笑,颇为熟稔地揖了揖手,笑道:“这不是近年关了嘛,户部忙得焦头烂额的,哪一日不是天黑了才能回去,今日这残阳未退就能出来,算是好的了。
对了,听说皓临兄近日督建重修的清逸园颇得圣上喜欢,皇后娘娘也觉甚
好,还说来年春日就要在那里举办赏花宴,我都还没机会恭喜皓临兄呢。”
清逸园是众多皇家园林中的其中一处,贺怀琛从行宫回来后就负责了清逸园的重修工程。
这金部司郎中平常极爱钻营,没事就打听这个打听那个,而他听来的这消息也正是贺怀琛近日以来唯一一件值得欢喜之事。
此时听他提起,贺怀琛果真一扫之前郁气,笑容也变得明朗起来,不过也还记得矜持着谦虚了几句。
金部司郎中见自己捋对了毛,眼珠子滴溜一转,笑道:“如此值得高兴之事,自当喝上几杯庆贺才对。说起来我也许久没能跟皓临兄一同把酒言欢了,要不年前我请皓临兄去喝上两杯,如何?”
贺怀琛心中得意,面上却谦虚着摆了摆手,“博远兄太客气了,只是又怎好意思让博远兄破费,还是我来做东,请博远兄好好畅饮一番如何?”
“嗳,皓临兄此言差矣,说了是庆贺,自当由我来做东。”
两人如此客气一番,贺怀琛很快便笑容可掬地应了下来。
金部司郎中心中一喜,忙捉紧机会说道:“对了,我方才从衙门出来,见皓临兄跟卫率将军似是相谈甚欢。卫率将军新官上任,我也还没机会祝贺一声,既然皓临兄跟卫率将军熟稔,要不我做东那日也把卫率将军一同请来吧,正好趁此机会彼此认识认识,如何?”
话音落下,贺怀琛嘴角的笑容当即凝滞了一瞬。
搞了半天,这人原来是想借自己来结识那个纨绔?
是了,他早就听说这金部司郎中是个爱钻营好结交的。
可这人是眼瞎了不成,他到底哪只眼睛看见自己跟那纨绔熟稔了?
贺怀琛所有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却还要被迫继续做着面子上的功夫,僵硬笑着回道:“既然是博远兄做东,要请谁自都由博远兄说了算,我是无所谓的。只是这熟稔二字,倒是让我听迷糊了,毕竟方才还是我头一回跟卫率将军面对面相谈。”
金部司郎中闻言,不觉微怔了下。
方才他站得远,只见两人在笑着说话,还真不了解具体如何。本来是应该先打听一番再来套近乎的,然一转眼就瞧见贺怀琛要转身走人,他一急之下也就没想那么多,直接跑了过来,结果一时也没搞清楚个中状况。
他尴尬笑了笑,忙补救道:“竟是如此吗?我见方才卫率将军主动停下来跟皓临兄打招呼,又见你们相谈甚欢,还以为你们早已认识。这么说,还真是我唐突了。”
贺怀琛做出无所谓的样子,笑道:“无妨无妨,不过博远兄确实是误会了。方才我正想着公务,神情严肃,看着卫率将军也一时忘了行礼招呼。卫率将军以为他做了什么得罪于我,才主动过来问明究竟,后来才发现原是误会一场。”
说着,他佯装看了下天色,有意无意露出些许倦容,“抱歉,天快黑了,家母仍卧病在床,我心中实在挂记,要先行一步了,博远兄请自便。”
金部司郎中自是不再多拦,忙行礼别过。
贺怀琛转身登上马车,等进了车厢,一张笑脸瞬间就阴沉了下来。
他一屁股坐下,浑身憋屈得不行,遂抬手用力扯了扯官服的衣领,好让堵在喉头的一口气能舒缓出来。
只是一想到这骑在自己头上之人,那日在苏宅门前如何与她相视而笑,他这一口气不仅没松,反而转眼就越聚越多。等车驶离了衙门这边,他终于忍不住抬手一扬,将凭几上正燃着香的铜香炉一把打翻在了车厢地上。
香灰扬起,落满一地,又落在他崭新的皂靴上头,瞬间就弄脏了一片。
他看着心中更气,随之一脚就将那香炉踢飞了出去,重重砸到了车厢门上。
青柏听见里头这一连串的哐当声响,心里突突跳了几下,连忙夹着尾巴赶车,生怕这邪火待会儿烧到自己身上。
在贺怀琛被气个半死之时,那边气完人就跑的燕乘春,已经心情甚好地迈进了如意楼的包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