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醉笙歌 作品

将计就计

八月中旬,秋风萧瑟,天气渐凉。

白清兰和陌风二人在益州城外策马扬鞭,偏僻荒凉的石子路上,两人路走一半时,地上仰躺着一个身穿素衣,灰头土脸的少年让两人勒马停下。

少年披头散发,泥泞和灰尘染了他一身,他身上到处都是血,满是补丁的衣服上破了大大小小的洞,少年虽紧闭双眼,但他却大张着嘴,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这少年就是虞暥。

镇守益州的披甲奴造反生事,为首的呼延帆带着族人反了虞朝。

那夜,益州城中,火光冲天,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面对披甲奴突如其来的厮杀,他们惊慌失措,纷纷豕窜狼逋,甚至躲入了自家屋里的百姓也全都被披甲奴灭了门。

那晚,血流成河,尸骨累累。

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嘶力竭的哀嚎在城中此起彼伏的响着。

戴德身为益州刺史,带领着全府人上阵,与披甲奴拼了个你死我活。

戴德上阵之前,将益州城门打开,许多幸运的百姓拖家带口逃了一半出来。

而虞暥身为虞国皇子,他虽知自己没有武功,不能上阵杀敌,但他还是想为虞国的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他组织着还幸存的益州百姓逃离益州。

当能跑的百姓都跑掉时,他却被乌译带兵给围了起来。

虞暥永远记得,他能逃出来,都是因为戴德,是他在虞暥被披甲奴团团包围时,用自己的性命为虞暥杀出了一条逃生的血路。

但可惜的是,虞暥的眼睛在逃跑时,因为城外的山石太多,又加上那晚无月无星,他在逃跑时,因心慌意乱又慌不择路而不小心撞到了一块巨石上,虽撞得头破血流,但他还是不忘逃生。

漆黑的夜寂静无声又无光亮,虞暥只能漫无目的东奔西跑,最后不仅头痛欲裂,就连眼睛也看不见了。

但也正因他看不见,所以他不知道,戴德为了让虞暥逃命,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戴德为能替虞暥争取逃跑的时间,他不惜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城门。

不管披甲奴怎么用刀剑砍杀他的后背,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便绝不退让。

平时袖手不管事,临危一死报君恩。

戴德为官多年,虽是亦正亦邪的官员,但他好歹也是个财富五车的书生,所以,他在大是大非面还是拎得清轻重缓急。

文人重风骨,再加上他又厌恶匈奴人,所以,今日他为保前朝皇室血脉而死,对他来说,也算死得其所。

只是身心的疼痛却让他仰天长啸,泪流满面。

杀身慷慨犹易免,取义从容未轻许。

戴德虽有傲骨,但他毕竟一介凡胎肉体,有血有肉,自然也惧怕疼痛。

匈奴人一刀一剑砍向戴德的后背时,鲜血四溅,皮开肉绽,红肉外翻,伤可见骨。

戴德在刀剑加身下,苦苦挨了百刀,直到益州城门被他的鲜血染成鲜红一片时,他才因失去知觉而闭眼,倚着城门,最后双膝跪地,面朝城门,背朝匈奴人。

这伟岸高大,宁死不屈的身躯挡在城门口,那用戴德一身血染红的城门,仿佛都在说着虞人的傲骨。

以身殉道不苟生,道在光明照千古。

呼延帆虽然讨厌戴德,但也被戴德那拼死护主,宁死不降得精神所打动,并命令了乌译,将戴德以军礼厚葬。

而在石子小路上疯跑半宿的虞暥也最终因体力不支而倒在地上,他因太累而沉沉睡去,再醒来已是第二日天光大亮了,可是,他的眼睛却彻底看不见了。

“吁~”

白清兰和陌风同时停下马,陌风翻身下马走到虞暥身侧,虞暥听到脚步声后,看不见的他似惊弓之鸟般,被吓的魂不附体。

虞暥一脸警惕,“你们是谁?”

白清兰淡然一笑,“路过的商人,你呢?小子,你又是谁?为何如此狼狈?”

虞暥害怕白清兰是歹人,便骗白清兰,“我是益州百姓,叫阿暥!”

白清兰心头一紧,益州,阿暥!他莫不是虞暥

惊讶也只在白清兰眼底一闪而过,白清兰听虞暥叙说,只听虞暥说匈奴人在益州城不仅大杀四方还屠城,说自己是从益州城中侥幸逃出城的百姓。

白清兰翻身下马走到虞暥面前,见他头发覆面,灰头土脸,一脸血污,便问道:“阿暥大名,可是虞暥”

虞暥一脸吃惊,“你怎么知道”

白清兰看他那不打自招的模样,便轻笑道:“猜的!”白清兰一本正经道:“虞暥,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治伤。”

白清兰语毕,不给虞暥说话的机会,陌风便将虞暥一下点住穴道,让他不仅全身动弹不得且口不能言。

陌风将虞暥扛到马背上坐好,自己也翻身上马坐在他身后,白清兰一打马,“驾!”

马儿嘶鸣一声,往前飞快奔驰而去,陌风紧跟其后。

自从苗川在胡嘉面前参了一本,告颜笙勾结冷云的罪后,胡嘉便派人在民间四处张贴处决颜笙的告示。

涓涓泣露紫含笑,焰焰烧空红佛桑。

街上人来人往,青石小巷里,慕容和冷云对站。

自从慕容知道了颜笙入狱的消息后,她无时无刻不想去搭救颜笙,但她又不愿连累冷云,所以,慕容一人跑回了郴州。

而冷云过来是来阻止他的,冷云好心劝道:“慕容,牢狱里守卫森严,你既无武功又无人脉,你若一人单枪匹马闯进牢房,你还没救他,你自己就先死了。”

慕容声音平和,“我不怕死,只不过,颜笙因我入狱,我不能连累他。所以,我哪怕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救他出来。”

冷云何尝不知,胡嘉四处张贴处决颜笙的告示,但又不立马杀了颜笙,不就是在等自己和慕容上钩吗?

若是以前,冷云未受重伤时,区区一个牢狱,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但现在,自从和华宸交手后,他功力散尽一半,若牢中布下天罗地网,又有高手守着,那他和慕容就都得死在里面。

若他死倒也无妨,可慕容,这个他爱了半生的女子,且在得知慕容心悦自己的事后,他又怎么舍得让慕容为自己殉葬?

慕容见冷云沉默不语,刚转身离去时,冷云薄唇微动,“你想好怎么救他了吗?”

慕容脚步一顿,她没有转身,只是静静立住。

慕容想着,入夜后,躲进倒恭桶的车上,混进牢中。

虽然慕容知道,这个想法是异想天开,因为牢房中守卫森严,而她又不会武功,强行闯入牢房劫囚救人,无非一死。

但颜笙因他入狱,他总得为颜笙做些什么。微薄之力虽无力改变什么,但生而为人,总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冷云见慕容不发一言,便问道:“阿容,告诉我,你我朝夕相处了十三年,这十三年,你可曾对我有过一丝情意?”

这十三年里,慕容虽对冷云冷眼冷面,可她终究是个人,娘生肉长,有血有心,她的血是热的,她怎么可能会感受不到冷云这十三年来对她无微不至的讨好呢?

承兴三十二年,当冷云以颜笙的性命威胁她嫁给自己时,她确实对冷云藏怒宿怨,可当冷云处处比颜笙要强百倍时,她也曾有过骄傲的心。

这么一个近乎完美的人,要讨好慕容这样一个平平无奇,既不能帮他处理政事公务又不能做他贤累助的人,一日两日,慕容可能还不会领冷云的情,可是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慕容的心非顽石,十年的坚持不懈,终能暖化她那颗冷漠无情的心。

慕容双眸落下泪来,在冷云面前,将自己那些脆弱的情绪强撑了十三年的她,今日终于在冷云面前软弱了一回。

慕容转身,快速跑到冷云怀中,慕容双手紧紧抱住冷云,头埋在冷云怀里,小声哽咽。

冷云在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时,嘴角绽笑,心里悲喜交加。

十三年的坚持,终是铁树发芽,有开花结果的这一日。

冷云也双手紧紧抱住慕容,力道之大,好似要把慕容揉进骨髓一般。

远处墙角边,一朵朵扶桑花开的鲜妍明媚,璀璨夺目。

微风拂过,扶桑花瓣随风而动,在郴州城中散开。

京畿城,客栈二楼,隔间里。

熟睡在榻上的韶思怡微微转醒,当她醒来时,一开始只觉头晕眼花,当她视线渐渐明亮,才看见韶衡坐在椅子上,单手支额熟睡了过去。

韶衡睡的并不踏实,韶思怡微微动了动身子,床板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都能将他在不经意间吵醒。

韶衡在醒来时,见躺在榻上的韶思怡想微微起身,他立马起身,一脸担忧的走到榻前,他关心道:“孩子,你终于醒了,你昏睡了一天一夜,现在渴吗饿吗?”

看着韶衡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韶思怡突然泪如雨下。

“爹……”韶思怡一脸委屈的叫着。

心疼女儿的韶衡连忙走到榻前端坐且安慰道:“好孩子,没事了啊!”

韶思怡不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但她还是想把自己在容淮那所受的屈辱全部与韶衡诉说一遍,因为韶衡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韶思怡知道,虽然兴朝不比大燕,女子的清白在兴朝比命还重,但这个吃人的陋习在韶衡这里一文不值,对韶衡而言,韶思怡才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人。

韶思怡哭的泣不成声,发出的声音也断断续续,“爹,爹,我,我被容淮那个禽兽给玷污了…呜呜…”

韶思怡说出的每一个字对韶衡而言,都似短刀,字字都在戳着韶衡的心。

可作为父亲的韶衡,他不能在韶思怡面前哭泣。因为他是韶思怡最为坚硬的后盾,既然作为后盾,他自然不能脆弱。

韶衡强忍眼泪,对韶思怡安慰道:“思怡,我不仅知道你被容淮那畜牲给玷污了,我还从大夫的口中得知你怀孕了。思怡,但是爹告诉你啊,你的清白名节在爹眼中只能排第二,只要你能好好活着,这清白名节丢了就丢了,爹不在乎,至于以后,你若因此而不能嫁人,那爹就养你一辈子。当然,若爹有一日走在你前头,爹也会给你挣下万贯家财,保你下半生衣食无忧。最后,你腹中孩儿,是去是留,你自己做决定,爹不会干涉你。你想留着,爹和你就把他好好养大,你想流掉他,爹就会弄一碗无痛的堕胎药。可好?”

有了韶衡的安慰,韶思怡心中好受了许多,她用袖子擦了擦泪水,急切问道:“那御王知道这事吗?”

韶衡诚实的应道:“王爷知道你被容淮玷污,但他不知你有孩子。”

容淮之所以不把韶思怡怀孕的事告诉楚熙,是因为第一,容淮想以此事看看韶思怡在楚熙心中的份量,不,准确来说,是想看看韶衡在楚熙心里到底有多重。

若有一天,楚熙登基为帝,楚熙登基那日,定会有许多大臣对其口诛笔伐,所以,他急需一个既有威望又能言善辩,博学多才的大儒或臣子替他辩驳。

韶衡身为兴南四杰之一,替楚熙争辩皇位再适合不过了。

第二,韶衡那日说得对,若真让楚熙知道韶思怡怀了他的孩子,凭楚熙那多疑的性子,定会处死韶思怡,一旦韶思怡和韶衡死了,就没人替他去接近楚熙,趁机杀了楚熙。

但就算韶衡为了韶思怡去刺杀楚熙失败也无妨,韶衡是名士,令天下文人信服,他弑君,无人会信,但楚熙若是杀他,就会担个千古骂名,而若楚熙真杀了他,楚熙不仅断了一臂还能少个诤臣忠臣,自己何乐不为?

韶衡一句话让韶思怡心死如灰。

韶思怡是清白之身时,楚熙都不爱她,更何况现在她被容淮玷污,楚熙就更不会喜欢她。

韶思怡闭眼,落下两行清泪,她一脸绝望的问了一句,“爹,王爷得知我被玷污后,态度如何?”

韶衡解释道:“王爷知道你不是自愿的,他让我好好照看你,他还让我对你说,叫你保重身体,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韶思怡是个心思敏感的人,她只觉楚熙这是表面在宽慰她实则心里应该厌恶死她了吧?

韶思怡睁眼,满眼通红,她既不甘又无奈的轻叹气,“保重身体又如何?我身子已经脏了。爹,我本来就不得御王欢心,现在清白没了,怕是更不会入了他的眼。”

“我女儿这么漂亮,又知书达礼,御王不爱你咱们就另选一个。这世上既文武双全又仪表出众的好郎君多的是,你没必要非要在御王这一棵树上吊死啊!”

韶思怡觉得韶衡不懂自己,她有些激动的想表达出自己的想法,“可您也知道我想……”

当皇后这三个字被韶思怡硬生生忍了下去。

韶思怡知道自己冲动了,她缓了缓,才平心静气道:“您明知我想要的只有御王能给。”

只女莫若父,韶思怡是韶衡一手养大,韶衡又怎会不知韶思怡的心思,可皇后之位如挂着尖刀的高峰,想要攀爬上去又谈何容易

韶衡苦口婆心的劝道:“思怡,王爷心里已有皇后之位的人选,那是他心爱的妻子,思怡,当一个男人把一颗心给了他心爱的人后,旁人再怎么争,也只是徒劳。”

韶思怡以为韶衡在小看自己,她有些赌气的质问道:“爹,你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御王喜欢的不过是一江湖女子,我知书达礼,会女工刺绣,朝堂上的阴谋阳谋我也懂,我能做御王背后的贤内助,况且,我还有爹爹,爹爹能在御王登基王位之时,祝他一臂之力。爹,我没什么不如她,所以,我一定要为自己争一争。”

韶衡耐心的解释道:“爹不是小瞧你,而是御王不爱你,而御王又是专一之人。御王此人疑心病重,他若不爱你,你根本就没有接近御王的机会,如此一来,你想当皇后的几率便会小之又小。”

“道虽迩,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所以,哪怕当上皇后的几率再小,我也要试一试。因为试还有机会,若不试,那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韶衡见韶思怡一脸的执着倔犟,便也不再多劝。既然韶衡已经选择了和韶思怡一起走这条虽能一朝成功就荣华富贵但却日日都提心吊胆的路,那他们就不会再有回头的可能。

韶衡似是妥协般,不再相劝,只问了一句,“那接下来,你想如何做?”

韶思怡眸光一冷,她本不想做恶人,可这个吃人的世道,逼得她不得不做恶人了。

历经容淮一事,她才明白,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正是因为她善良不争不抢,楚熙不爱她,不将她珍视,所以才给了容淮可乘之机。

倘若韶思怡和楚熙能有夫妻之实,楚熙就一定不会再对她冷漠无情,就算冷漠无情,只要韶思怡每日用一颗真心打动楚熙,他也总有一日会接受自己。

韶思怡温柔的抚摸着小腹,脑中灵机一动。

这一次她要利用腹中的孩儿让楚熙不得不立她为后。

韶思怡将自己想要用计让楚熙和她缠绵一夜的想法告诉了韶衡,可韶衡闻言,有些担心,此计虽好,可若一旦不成功,楚熙定会杀了韶思怡,毕竟楚熙不爱她。

可韶思怡却表示,富贵险中求,此次,不成功便成仁。

韶思怡和韶衡两人密谋设计陷害楚熙的话,都被埋伏在屋顶的影卫听的一清二楚。

这影卫是楚熙派来监视韶衡和韶思怡的。

影卫听后,立马施展轻功,转身离去。

当后花园的月季绽放时,香气袭人,瓣瓣娇艳。

楚熙一袭月白色的华丽衣袍,长身玉立,身形笔直的他立在檐廊下,那精致绝美的面容上清辉流转,他那双深邃如墨的眸子正欣赏着远处盛开的月季。

月季美则美矣,但却经不住狂风暴雨的折磨,风雨一打击,月季的花瓣就会随风落下,渐渐枯萎,最后碾碎,葬身泥土,死无全尸。

楚熙的身后,影卫正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给楚熙禀报着韶衡和韶思怡两人的谋划。

楚熙闻言,面色清冷,眸中也未有波动,他只薄唇轻启,语气异常平静,“那就将计就计,随便找个可靠之人好了。”

楚熙语毕,径直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