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十日,齐河县,祝阿镇。
齐鲁首届古梨花节正式举办。
虽然说作为华夏的原产水果,别说全国了,光是齐鲁省地区,祝阿镇的古梨树资源都排不上号,甚至就连德州都有三大知名梨园:宁津孙庄梨园、平原康熙探花庄园、夏津香雪园排在前面,因此这个所谓的“古梨花节”,委实有些名不符实。
但这次的梨花节还是规模空前,在媒体的宣传和各路导游的撺掇下,当天不但有上万名省内外群众前往参观,更是有超过三百家海外受邀前来,甚至就连高庆峰和尤亚坤,也出席了开幕仪式,其规格直接秒杀了阳信县乃至于省内其余地区往年的梨花节。
没办法,祝阿镇是“齐河梨”的主产区,而齐河梨,也就是“白梨”、“线穗子梨”,又是齐鲁的优良品种之一,该品种果型端正,色泽美观,皮薄肉嫩,汁多香甜不说,还是优良的药用品种。
更关键的是……
它是早熟品种啊!
对比于其余地区四月份才逐渐开始开放,甚至要到五月份才进入盛开期的梨花,祝阿镇这边的梨花,在三月底就已经开始进入盛开期了。
先人一步便是优势,三千多亩的梨花齐齐开放,还是全国范围内最先开放的那一批,那对于猫了一冬天的人来说,自然拥有着别处难以企及的吸引力。
当然,这次的古梨花节之所以能搞得那么大阵仗,原因自然不可能单单如此。
别忘了,祝阿镇是喜相逢罐头厂的总部所在地,而喜相逢罐头厂的厂长李骏,则是杨默手下新晋的核心成员之一,如今正在墨西哥那边废寝忘食地开发跳板市场呢。
更别说齐河还是夏留通销社的所在地,大部分村民已经加入了夏留通销社的尝梨村,离这里不远不说,光听名字就知道……尝梨尝梨,那肯定是有一大片的梨树嘛!
所以,经过了三年的陆续发展后,祝阿镇这边不但梨树种植规模比以往扩大了不少,其余的,诸如浓缩梨汁加工厂、梨肉罐头加工厂、果脯加工厂、饮料厂、干梨炮制所,全都一应具备;
而诸如冷鲜物流、低温冷冻库之类的配套设施,更是异常的发达。
产业的发达与否,可不仅仅只是看你种植规模的大小,因此面对着这么一个潜力颇为可观的以白梨为核心的小综合产业,市里面的重视完全可以理解,但省里面的领导都亲自到场主持开幕仪式,那就摆明了另有乾坤了……
………………
“小杨,如今想要见你这个大忙人一面,可真不容易啊……实话实说,我也没想到你竟然能在百忙之中,抽空过来参加一个地方上的梨花节开幕仪式。”
高庆峰负手走在满是白色梨花的土路小道上,余光瞅了瞅很自觉坠在自己半个身位后的尤亚坤和五米开外的本地陪同人员,语气稍稍带上了一丝调侃:“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小杨……你们年轻人的想法,我可是真的猜不透啰!”
从高庆峰负手的动作可以看得出,他对于杨默开春后始终没有积极向他靠近一事,很有些意见。
而“猜不透你们年轻人的想法”这种措辞,更是不怎么隐晦地表达了对方这段时间没有捎上他一起玩的不满。
这其实很正常。
不管是谁,看到德州地区在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就敲定了超过130个,总投资金额高达4.27亿美元的合同,但这其中没有任何一个项目是跟省里或者是省属单位相关的,估计也会产生情绪。
更关键的是,这里面单项投资金额超过3000万美元的大项目就足足六个,而杨默却自始至终没有询问过他的想法和意见,甚至连跟他通个气的动作都没有,就这么直接一对一地将协议签订了下来,这也难怪高庆峰有不满了。
事实上,要不是他让秘书查询了一下杨默的行程安排,然后略显突兀地参加了这次的梨花节,他近期甚至连一个相对体面的,能与杨默面对面的机会都找不到。
没法子,这货最近不知道是不是脑神经搭错了,不但没有在私下里跟他通电话,甚至连省里面就华东灾区重建的一系列相关协调会议都只让丁翔去出面参加……偏偏德州地区最近在热火朝天地对接外来产业承接事宜,有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顶着,你还拿这条泥鳅一点办法都没有。
看见高庆峰隐隐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杨默仿佛没有看见尤亚坤丢过来的眼色,笑眯眯地打量了一番身旁那棵依然半树雪白的梨树,语气很有些感慨:“高常只怕是误会了,现在德州城产基金公司那边需要处理的事情压的比山还高,按理说,我这个总经理万万不该在这个紧要关头跑到一个镇上来参与和主持一个梨花节的开幕仪式的。”
“但问题是……”
“我这人是泥腿子出身,哪怕参加工作已经四年了,但身上的一些农村习惯还是没办法改掉。”
“再加上我这人呢,性格其实是有些拧巴的,所以不管再忙,祝阿镇今天的这个梨花节,我是一定要参加的。”
听到杨默再三强调自己是农村出身,一些习气没改掉,高庆峰嘴角露出些许玩味的笑容:“哦?是因为喜相逢罐头厂那位李厂长的缘故?”
问完,仿佛理解似的点了点头:“也是,那位李厂长正在万里之外不辞辛苦地开拓市场,于情于理,也该照顾照顾人家的家乡建设……总得让人家没有后顾之忧嘛!”
这话听上去人情味十足,却绝对堪称是诛心之言。
李骏是什么身份?
喜相逢罐头厂的厂长而已,一个乡镇混改企业的负责人,甚至连国企都不是,什么叫好让人家没有后顾之忧?
仔细品品,这是在影射什么?
杨默却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只是笑了笑:“高常这话说的有道理,但却不完全是因为这个。”
听到杨默竟然没有完全否认,别说一旁的尤亚坤了,就连高庆峰的脸色都变了变。
却见杨默轻轻叹了口气,眼神中全是缅怀:“其实说起来,这齐河县,这祝阿镇,跟我也有一段甚深的渊源呢。”
“高常你可能不知道,当初我刚进钻探公司那会儿,实习期下基层,来的就是这一片……当然,我当时待的户外作业基地离这里有段距离,更靠近小梅庄和尝梨村;”
“如果不是那会儿走大运,刚好瞎猫碰到死耗子地处理了一起卡钻事故,可能我未必能顺利转正呢!”
“转不了正,就没法办留在钻探公司;”
“不留在钻探公司,就不会在因缘汇际之下成为默默百投的科长;”
“没有成为默默百投,就不会有后来的大华公司,更不会有德州城产基金公司。”
“这么一个堪称人生转折点的地方……”
“高常,你说,这地方筹备了两三年,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搞了一个梨花节,我不管再忙,是不是也该过来捧捧场?”
“我甚至还记得当初我花了五毛钱,从一个被她爸取名叫做亏五百的尝梨村小姑娘手里买了一袋梨呢。”
杨默脑海里浮现起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姑娘身影,脸上很有些唏嘘:“更何况,当初我也是在这里认识夏留通销社的严经理的,夏留村同样离这里也不算很远,这次的梨花节他们在其中更是出了不少的力气……你说,我是不是该走上这一遭?”
说到最后,杨默很无辜地笑了笑:“高常没怎么跟农村人打过交道,不知道齐鲁这边一些农村地区的汉子,性格耿直不说,也最是看重情义;”
“把你当朋友了,掏心掏肺地给你上刀山下火海都成;但要是觉得彼此之间的情义尽了,那从此形同陌路都是最好的结局。”
“你也知道,夏留通销社是大华公司和德州城产基金公司非常重要的合作伙伴,但他们是村集体企业,大家互不统属,所以……我不希望他们认为我杨默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忘本之辈。”
尤亚坤在一旁听的眼睛直抽抽。
这尼玛哪里是在解释啊,分明就是在示威。
你拿喜相逢和李骏来做文章,那没问题,毕竟说到底,喜相逢就是一家罐头厂而已,真要是下手的话,无非就是过年时宰一头壮一点的家猪而已;
但问题是,齐河这边,除了喜相逢之外,还有夏留通销社!
你拿喜相逢罐头厂做文章,有没有考虑夏留通销社的反应?
那可不是家猪,而是野猪,而且还是野猪群,乌泱泱地朝你拱过来,你真扛得住?
尤亚坤能听出来的东西,高庆峰自然也听的出来。
但他在意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为什么杨默会主动向自己表露出敌意来?
这不应该啊!
虽然外界盛传杨默这人匪气重,喜欢意气用事。但他很清楚,这只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伪装而已。
哪怕是真的土匪,做到了杨默今日的这等位置,也不可能再意气用事下去,更何况是当面快意恩仇这种幼稚到极点的反应?
而且……
最看重情义?
最好的结果也无非是形同陌路而已?
结合杨默前面自诩的泥腿子出身,这个年轻人是在暗示什么吗?
难不成……自己做出什么令对方无法接受的事情了么?
想到这里,高庆峰皱起了眉头,盯着杨默看了好一会儿后,忽然笑着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几颗梨树:“话说回来,我只知道古树结出来的白梨更好吃,产量也更大,但古树的日常管理这方面,我确是一窍不通……要不,我们往前走走,小杨你给我介绍介绍这方面的知识?”
前面的几颗梨树最多只能称得上老树,跟古树有着肉眼可见的区别,而以高庆峰的职务和地位,也不需要专门了解这方面的具体知识。
所以闻歌知雅意的尤亚坤很自觉地停下了脚步,任由两人轻笑着往前走去,而身后的那一列陪同人员,也很乖巧地站在原地欣赏起身边的满树梨花起来。
………………
“小杨,说起来,我们也不是外人,到底出了什么事了,跟我说说。”
行至一株老梨树底下,高庆峰余光瞟了瞟十余米外的一行人,脸上的微笑不变,语气却一下子严肃了起来。
能做到这个位置上的,就没有傻子,自然看得出杨默这段时间的表现和刚才展露出来的态度,与其说是敌意,不如说是一种另类的合作信号。
这种表面上剑拔弩张的合作信号或许听上去匪夷所思,但实际上在行政系统里并不罕见。
杨默闻言,笑了起来:“谢谢高哥关心,被你看出来了,最近的确有些糟心,所以刚才误会了一些事,一下子控制不住情绪,还请高哥你不要见怪。”
刻意将双方处于一种轻度对立的状态中,然后谋求下一步合作的好处有很多,放在行政系统里或许更在意其自带的迷惑性,但对于杨默来说,他更看重这种做法可以营造出来的等价交换似的谈判氛围。
没法子,华夏是个人情社会,他跟高庆峰之间关系虽然谈不上很密切,但也不是一点过往交情都没有,以齐鲁这边的默认规则和做派,直接谈的话,杨默估计要亏的连内裤都要当掉。
“误会?”
“小杨,你误会什么了?”
高庆峰眉毛皱了皱。
虽然他知道有些事总归需要找个理由,但能让杨默这等人物说出“控制不住情绪”这等话来,那至少说明眼前这个年轻人是真的动气了。
这意味着杨默需要索求的支持并不简单,
更意味着一旦谈蹦了的话,双方的交情也就到这里了,别说把杨默拉入自己的阵营了,甚至如果以后人家帮衬着自己的竞争对手对付自己,你也怨不得别人。
合作,是要讲本钱的;光有虎皮架子而没有手腕,人家凭什么跟你玩?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赤裸裸!
杨默见到高庆峰开腔应招,心里微微赞许,脸上却全是苦笑:“前段时间,我的总经理助理,也是此次德州产业承接工作的主要对接人卓玛丽,被柳主任他们突击调查这件事……不知道高哥你听说了没有?”
卓玛丽?
高庆峰闻言,脸色微微变了变:“小杨,你的意思是……你总归不会怀疑是我在后面搞鬼吧?”
一说卓玛丽是此次产业承接工作的主要对接人,他立马就知道情况的严重性了,也知道杨默为什么会这么鬼火了。
总助总助,顾名思义就是总经理的第一助手,妥妥的左膀右臂,心腹中的心腹。
想想看,连自己的第一心腹都保不住,杨默还怎么带队伍?
更要命的是,杨默手下人才奇缺是众所知的事情,大华公司虽然捷报频频,但实际上却像是一只高精度运行的精美机械表,那些不重要的表带和镜面坏了或许无所谓,但内部一旦有哪只齿轮卡顿或者受损,立马就会停顿下来,无法运转。
连普通的齿轮都是如此重要,更何况总经理助理这种堪比擒纵轮的核心部件?
一旦擒纵轮丢失,整只表连最起码的计时功能都将停摆,除非是精匠大修,否则的话,整只表将丧失一半以上的价值。
所以,有人对卓玛丽这等关键心腹下手,别说杨默了,就算是他遇到这种情况,也会火冒三丈。
但是更要命的是,杨默的怀疑并不是毫无道理。
非常简单的一件事。
产业承接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以亿为计价单位的gdp,意味着数千乃至数万的就业岗位,意味着一笔笔金光闪闪的成绩单啊!
偏偏德州此次可能承接的外来产业不是一条两条,而是十数条乃至于数十条!
毫不避讳地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德州此次承接的外来产业数量,将会远远超出它的能力范围。
面对着这种情况,谁最动心?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省里啊!
别的市县一个个的全在嗷嗷待哺,招商引资工作举步维艰,许多地方的设备开工率连20%都没有;你德州这边却是签合同签到手软,甚至都超出了你能力的极限,这是标准的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啊!
可偏偏德州是分税制改革试点城市,这些产业承接项目走的又是德州城产公司的产业大基金账户,在人家没有主动向你寻求帮助的情况下,你凭什么进来分一杯羹?
所以,一条并不难理解的动机驱动线就摆在了眼前。
没有需求就创造需求,既然正常情况下人家不可能向你寻求帮助,那你就创造一个契机,让人家不得不向你寻求帮助。
按理说,直接在杨默身上动心思是最好的办法,毕竟这货的步子迈的太大,那一大摊子项目虽然致命问题没有,但小毛病甚至是比较敏感的问题却是不少的。
可杨默是组织上的重点关注对象,更有无数金身护体,你朝他动心思,那不是一不小心就要惹一身骚么?
所以,将视线从杨默的身上挪开以后,仅就产业转移承接这一块而言,最容易达成效果的,就只有穆大小姐、张文顺、卓玛丽这三人了。
而在这其中,尤以朝卓玛丽动手的性价比最高……没办法,穆大小姐是杨默的妻子,而张文顺则有着保税仓护体,同样都是烫手的山药。
想想看,一旦身为总经理助理的卓玛丽因为某些原因,无法再继续负责工作了。
那么大华公司这支精密高效运转的机械表是不是一下子就要被迫停下来?
可是大华公司是不能进入停摆状态的,甚至不能让那一大堆项目出现差池,否则的话,连锁反应下,便是一场谁也无法接受的灾难。
这时候怎么办?
杨默只能尽快地寻求外援,发挥人多力量大的优势来消弭工作效率和准确性大幅下降的风险。
而这个要命的裂缝一旦出现,东营指挥部和其它单位那边怎么想,大华公司内部怎么洗牌,最终到底又有多少新势力进来不好说,但是凭借着德州城产基金公司的事业单位属性,省里却是绝对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在第一时间介入,并就产业承接的事宜进行协助配合的。
你不能只让马儿跑却不让马儿吃草嘛,所以到了那时候,眼见着德州地区的人力资源和公共配置无法吃下所有的产业承接项目,在省里的协调下,分润一部分项目到别的地区,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一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地背上了这么一个重大嫌疑,高庆峰背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小杨,相信我,这件事与我无关,就算省里面想要你们分润一些项目去支援省内其它地区的兄弟城市,也会事先跟你接触一下,了解了解你的态度,等实在不行再做其它考虑……万万不至于一上来就用这种手段。”
杨默平静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等到高庆峰都有些色变了,这才缓缓点头:“好,既然高哥说不是你,那么……我暂且信了。”
在行政体系里,到了一定层次,体面便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也是异常珍贵的资产;所以高庆峰直言了当地说不是他,那基本上就可以排除他的嫌疑了。
当然,杨默用上“暂且信了”这种保留意见的用词,其实是为了下面谈条件时,避免太多的人情缠绕。
对于这一点,高庆峰也是心知肚明。
所以,不等杨默圆戏,高庆峰就直接了当地问了出来:“小杨,既然不是省里,那么你还有其余的怀疑对象没有?”
杨默从来不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既然烘衬出了这么一副架势要跟自己谈条件,那么就一定锁定了怀疑目标。
杨默闻言,轻轻点了点头:“有……韦红军!”
韦红军?
高庆峰小小地吸了一口凉气。
怀疑韦家?
想起韦家这小半年来在华东地区的动作。
这……貌似也不是没有道理。
“小杨,你要想好了,韦红军虽然不争气,韦家根基所在的系统跟你们石油系统也没有多少交集,但是也不是那么好得罪的。”
高庆峰的语气有些凝重,但话里话外却无疑是在告诉杨默:如果你真的要对付韦红军,我自然可以帮你,但其中担负的干系不小,你开出来的条件得要让我满意才行。
杨默闻言,却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一个连自家的儿子都只能往商界发展的韦家而已,哪有高哥你说的那么严重!”
善意地提醒高庆峰不要狮子大开口之后,杨默冷笑了起来:“别说南巡讲话后,韦家多有作死之举,一些人已经在跟他们划清界限了,即便没有……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该刚的还是要刚!”
“呵,我果然还是太好说话了;”
“韦红军或许不是很清楚……”
“其实我除了有时候做事任性之外,还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呢!”
高庆峰闻言,脸色微微一变,能说出“睚眦必报”这四个字,很明显,杨默这次是想整个大动静。
当下赶紧劝诫道:“小杨,注意点分寸,不要乱来。”
杨默轻飘飘地摆了摆手,脸上重新露出了亲和的笑容:“高哥,我心里有数,为表诚意……先听听我这边能开出来的条件吧,等听完了条件,咱们再聊其它的。”
先开出条件?
比较熟悉杨默行事作风的高庆峰心里一紧,看来杨默想让自己帮的忙不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