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语气恭谨中透着妥协之意,显然已感受到帝王威压下的深意,不敢再多置喙。免费看书就搜:求书帮
毕竟,在两人看来,将累进税制给暂时拦下来了,已经算是很成功了。
在皇帝面前,又岂能要这还要那?
却不知,这般想法,早就在朱允熥的算计之中。
“好!”朱允熥闻言,眉宇间骤然绽开一抹喜色,声音朗朗,难掩胸中振奋。
此事的进展,比他最初的预想还要顺遂几分。
“第三项新政举措,便是对旧有的差役制度进行彻底革新。”
“治国之道,首在治吏。”
“寻常百姓平日里鲜与高高在上的官老爷直接往来,他们打交道的,多是那些奔走于街巷之间的衙役。”
“然而长久以来,衙役这一群体始终游离于吏部的管辖之外,未能纳入严谨的吏治体系。”
“若不对其加以严加约束,任由地方主官恣意妄为,肆意操弄权力,国家的治理根基便永无稳固之日。”
“更何况,若朝廷坐视不管,不予干预,地方上的实际权柄难免落入那些盘踞一方的地头蛇之手,民怨沸腾,国本动摇。”
“因此,革新差役制度,已是刻不容缓之举。”
“从今往后,各级官府衙门的差役选用,皆须遵循名录制度。”
“每一名差役的身份信息,需录入名册,逐级上报至上级官府衙门审核备案。”
“一经确认,即便是地方主官,也无权随意将其革职,更不得私自招募人手。”
“而要和官员一般,统一纳入朝廷的考核之中。”
“招人进行统一考试,开除严格按规矩制度办。”
“各衙门的差役人数与人选,皆须严格定编定员,不容逾越。”
“对于现存的差役队伍,将进行一次彻底的清查与整肃,汰劣留优。”
“凡新任官员赴任,其随行仆役一律由朝廷统一调配。”
“官员可在朝廷划定的范围内自行挑选人手,但严禁私自聘用师爷、杂役之类的人员,更不得将官府内部的机密事务泄露给外人,违者必究。”
“同时,对财政管理进行全面革新,实行预算约束。”
“各级官府须在大明银行设立专属国库,所有收入款项,无论来源为何,皆须全额存入国库,纳入朝廷监管。”
“凡涉及开支,每年年初需详细列出预算清单,报送上级官府逐级审批。”
“为应对突发状况,可酌情预留一笔活动资金,但数额须严格控制,不得过量。”
“待预算核准无误后,方由国库统一拨款执行。”
“收入与支出,泾渭分明,两条线并行,互不干涉。”
“今后,凡官府派遣衙役外出征收税赋、杂费或罚款,百姓缴纳的每一文钱,不论因何缘故,皆须开具正式收据,注明事由,款项随即存入国库,严禁任何人私自截留或挪用。”
“衙役不再是地方豪强的私兵,而是朝廷律法的忠实执行者。”
“财政不再是私欲的温床,而是国家运转的坚实后盾。”
“如此,方能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还朝廷一个清明政令。”
……
在农业时代,国家治理之道往往简单朴素。
许多事务,官府只需秉持无为而治的理念,置身事外、不加干预,便已是最妥帖的治理方式。
然而,当大明迈入工业时代的门槛,一切都会天翻地覆。
社会结构骤然复杂,治理的方方面面也随之脱胎换骨,与旧时截然不同。
对此,朱允熥心中清明如镜。
若大明开启证券市场,引领社会全面迈向资本与工业并存的新纪元,而官府却未能顺应潮流、及时革新自身的治理模式,整个国家必将陷入混乱不堪的泥沼,秩序崩塌,民心难安。
放眼真实的历史长河,无数王朝的兴衰都印证了这一点。
绝大多数统治政权在时代转型的关键节点上,因未能适应巨变而被历史的洪流推翻,或重建新生,或就此殒地。
运气青睐者,乘势而起,踏上飞速发展的坦途。
时运不济者,则自此沉沦,难以翻身。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势不可挡,若不顺势而为,便只有粉身碎骨一途。
如今朱允熥,正以雷霆之势推动大明的资本化与工业化的浪潮,其进程之迅猛,远超历史上任何一国的脚步,疾如风驰电掣。
若依循原本的节奏,国家尚能赢得些许喘息之机,留出一段宝贵的时间去试探,摸索前路。
这也是历史上正常的发展转迹。
可如今,他选择让大明这条船全速疾行,一年便相当于自然发展下的十年,甚至几十年,上百年,这意味着,大明已无暇在黑暗中缓慢探路。
朱允熥只能凭借自己超越时代的远见卓识,从一开始便站在顶层设计的制高点上,重新锻造大明的官僚体系。
若非如此,后果将不堪设想,付出的代价或许高昂到难以估量,甚至动摇国祚根基。
事实上,早在先前,针对衙役的改革已悄然试水,小规模铺开。
当初裁撤卫所军时,一些将领与士兵被安置为地方衙差,便是这一变革的缩影。
除了锦衣卫这类特殊机构得以保留,并转型为政务处直接管辖的武丁体系的一部分,其余卫所的将领与士卒,退役后转任衙役者不在少数。
这些身经百战的军人,褪去戎装,换上公服,走入市井巷陌,维持秩序,初显成效。
然而,这一点点,远不足以支撑他的宏伟蓝图。
朱允熥心中的愿景,是将所有衙门的人事管理彻底正规化,纳入严密的制度框架。
他要让每一道政令的执行者,从上至下,皆如齿轮般精密嵌合,运转有序,不留一丝纰漏。
让大明朝廷对社会的控制和管理,丝毫也不落后于资本化、工业化的速度,甚至更进一步,比肩后世现代社会。
唯有如此,大明才能在这场前所未有的时代洪流中屹立不倒,迎来真正的盛世光芒。
这场变革中,最核心的两大支柱,一是人事的严密掌控,二是财权的彻底清整。
所有的政府雇员,皆须纳入朝廷的统一管辖,不容地方官员随心所欲地私自招募、任意安置。
此举在深层意义上,乃是为斩断贪污受贿的根须,遏止以权谋私的暗流。
一位官员自身或许能秉持清正廉洁的风骨,可他身旁之人却未必有同样的操守。
每当朝廷新任命一位官员即将赴任,总会有一群人蜂拥而至,寻门路、攀关系,恳求担任门房、轿夫、厨役,乃至谋取各种杂差。
而这些随从仆役的薪资,正常而言,朝廷是不出钱的,皆需官员自掏腰包。
那么,官员的钱又从何而来呢?
须知,即便朱允熥登基后大幅提高了官员的俸禄待遇,他们的薪水虽有所上涨,却远远不足以负担如此庞大的随从开支。
这其中的隐秘,说出来能令人瞠目。
那些追随官员赴任的仆役,竟多是分文不取、自愿效力的。
即便如此,在上任官的手底下觅得一份杂差,仍是千难万难,人人争破头颅。
往往需通过官员的至亲好友、宗族姻亲,层层打通关节,方能挤进这“分文不取”的随从行列。
世人熙熙壤壤,皆因利来利往。
这些仆役当然不可能真的去“助人为乐”,无偿为百姓服务。
他们随官员踏入地方官府,都是奔着从中渔利去的。
更令人齿冷的是,这些仆役所能攫取的好处,往往远超正常仆役薪资的数倍,乃至数十倍,上百倍!
这早已成了官场中代代相传的“潜规则”。
数千年来,概莫如此。
有此毒瘤盘踞,官员纵有清廉之心,也难保一尘不染。
恰如《红楼梦》中贾政赴任学政,虽自身不贪分毫,可跟随他的仆役却借机大肆敛财,毫不手软。
那么,官员能否干脆不携仆役上任,轻装赴职呢?
答案是否定的。
这并非因官员非要前呼后拥、有人服侍方显威仪,更不是单为排场与体面。
而是若他孤身前往,初到地方,势必被盘根错节的衙役团团围困,或被架空权柄,或被戏弄如傀儡。
如此一来,他纵有满腔抱负,也难施展半分。
连庙堂里沉默的木菩萨,或许都比这空有其名的主官更具威慑。
想要上任掌权,他就必须要自己带一批人去。
在朱允熥眼中,这样的体制积弊深重,非大刀阔斧地革新不可。
他决心以雷霆手段,将腐朽的根基连根拔起,重塑一个清明高效的官场秩序。
否则,大明的前路,将被这些无形的枷锁牢牢拖曳,难以迈向真正的盛世。
财权的整治同样至关重要,丝毫不容忽视。
若收入与支出未能严格划清界限,即便官员自身不染贪墨,那些奔走办差的衙役也能随意巧立名目,敲诈百姓的钱财。
唯有从根源上斩断这条暗渠,无论以何名义收取的钱款,皆须第一时间归入国库,方能彻底遏制这种恣意妄为的以权谋私。
况且,随着社会的演进,地方官府的税收种类注定不再局限于传统的田赋。
工业生产与商业活动的税源,其灵活性与操作空间远超僵硬单一的田税,若不在起始之时立下铁律、堵塞漏洞,必将成为滋生贪污受贿的沃土。
预算管理的开支问题,亦是同样的道理。
单纯的农业社会,收支条目寥寥无几,简单明了,故而无需特意设立预算制度。
然而,时代一旦迈入新阶段,收入的来源将如江河分支,错综复杂。
支出的用途亦如繁星点点,千头万绪。
若不在此刻未雨绸缪,建立严谨的预算约束,将来定会陷入一团乱麻,难以收拾。
眼下,商税的征收主要由税务司直接掌管,尚能维持秩序。
可随着时间推移,商业日益繁荣,各地的商税终究需交由地方官府自行收取。
即便朝廷派驻税务机构深入地方,其实际运转仍须在很大程度上仰赖地方官府的统筹管理。
毕竟,各地的风土人情、经济发展各异,千差万别,难以一概而论。
随着社会日趋复杂,需设立专门机构与部门来应对的事务愈发增多,而这些机构的协调与调度,愈发凸显地方官府不可或缺的统领作用。
当然,可以采用“条块结合”的治理之道。
既由地方官府负责日常管理,又由机构的直属上级部门加以监督制约。
然而,若试图将所有事务尽数交由上级部门直接掌控,则是痴人说梦,绝不可行。
即便后世信息通达、技术发达,随时可向上级请示的时代,尚且无法实现如此集权,更何况如今这交通闭塞、通讯滞缓的年代,鞭长莫及才是常态。
这也正是朱允熥早早设立巡抚、巡按,统筹各司事务的原因。
朱允熥将自己的构想娓娓道来,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
这些事务错综复杂,牵涉甚广,他却讲解得细致入微,从全局到细节,毫无遗漏。
整整耗费了近一个小时,他才终于将心中的蓝图尽数讲解完毕。
大殿之内,随即陷入一片沉寂。
众人皆低头不语,眉头紧锁,仍在细细品味着他所阐述的新政方略。
良久,杨士奇率先打破沉默:“地方衙役的管理,自古以来便是棘手难题。陛下如今提议将他们悉数纳入朝廷体系,如同管理官吏一般严加约束,此法确实高明,令人耳目一新。”
他言语中带着几分赞许,目光却隐隐透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朝廷难道从不知晓衙役的种种劣迹吗?
当然不是!
历朝历代,官府对这些基层爪牙的弊端心知肚明,却始终没有解决的办法。。
以前大明朝廷也曾尝试设立一些“有编制的”衙役,试图加以规范,但名额寥寥,杯水车薪。
归根结底,农业时代的朝廷,依赖田赋与人丁税维系运转,财力有限,实在无力供养过多专职衙役。
然而,衙门事务繁多,日常差遣又不能尽靠寥寥几人。
于是,更多的时候,官府只能倚仗那些没有薪水
的临时差役来填补空缺。
这些人既无俸禄傍身,自然不会甘心白白效力,捞钱便成了他们的生存之道。
朝廷对此并非毫不知情,可他们盘剥的是民间血汗,而非国库银两。
于朝廷而言,似乎无关紧要。
这些临时衙役通过威吓压榨百姓谋取私利,而朝廷则借他们的存在,进一步巩固对底层的掌控。
只要他们行事不至太过嚣张,朝廷便佯装视而不见,默许其行事。
可一旦劣迹过分,激起民怨沸腾,朝廷便雷霆震怒,杀一儆百,以平息众怒,收揽民心。
实际上,这就是一种冷酷而精妙的统治手腕!
因此,尽管民间怨声四起,苦不堪言,官员们也时常上书陈述此事,但历朝历代的朝廷,却从未真正下定决心加以解决。
一方面,税赋收入捉襟见肘,国库空虚,实在是无力承担彻底改革的负担。
另一方面,则是骨子里压根儿不想触碰这块烫手山芋。
某种意义上,朝廷倚仗衙役治理百姓,就有些像后世的警察,暗中借助黑帮维持街头秩序一样。
这听来像是个令人嗤之以鼻的黑色笑话,可在某些国家、某些角落里,却是不折不扣的现实。
古时的朝廷,亦是如此。
衙役之害,朝野上下无人不知。
那些基层差役鱼肉乡里、横行无忌的行径,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官员们心照不宣。
然而,朝廷既无余力增拨开支,又不能大幅加征赋税,便只能放任这些衙役自行“开源”,从百姓身上榨取油水,以此养活自己,顺带维系统治的稳固。
这种做法不仅在古代屡见不鲜,甚至在后世的现代社会,某些国家的财政一旦陷入困境,政府无力支付行政人员薪俸时,也会默许行政执法机构在一定限度内“放开手脚”,让他们自行向民间搜刮财物,维持运转。
这种例子,并不罕见。
实际上与古代的衙役制度如出一辙,不过是换了副面孔罢了。
如今的大明却已今非昔比。
财政赋税连年增长,国库渐丰,已然有了充足的底气去供养一支正规的衙役队伍,再无需依赖这种对百姓敲骨吸髓的卑劣手段来“养”官差衙役。
朱允熥便决定改掉这些,让国家行政治理完全正规化。
这无疑是天翻地覆的大事。
也让杨士奇心中感慨万千,故而他才会一边赞叹,一边却显得神情复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