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领,罗兰村。
随着冬幕节的结束,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节也已经过去。
但白茫茫一片的雪毯子,依旧铺满了村外的山头和田间的土路。
在这素白一片的“北境乡村天际线”中,唯有那鳞次栉比、时不时喷吐着“白烟”的黑色烟囱,连带着烟囱周边因为雪水融化而裸露的黄色屋顶,顽强昭示着人类对大自然的抗争。
村头的联栋木屋。
老于勒睁开双眼,右臂断口处传来的阵阵刺痛又一次叫醒了他。
派驻村里的老军医说,每一个缺胳膊少腿的人都要经历这个阶段。
“忍一忍就过去了——不想忍也没办法,这种外伤连咱们北境都治不了,别的地方就更别想了。”
老于勒清晰地记得,老军医当时是拍着他空荡荡的右裤腿、如是对自己说的。
老军医可能对别的疾病一知半解,唯独这跌倒损伤、刀箭疮口,那可是老军医用无数荆棘领军户的命堆出来的疗效。
他说治不了,那估摸着是真没什么指望了。
收敛思绪,老于勒庆幸多过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仅仅用一条胳膊就能换回两双儿女,他已经很满足了。
老于勒熟练地用仅存的左胳膊撑起身子,小心翼翼地掀开身上盖着的一层、两层、三层分别用茅草、破麻、羊毛絮填充的布衾,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儿子。
不过十三岁的半大小子尚在嗜睡的年纪,许是感觉到了被窝掀开的那一丝凉意,在睡梦中不满地翻了个身,捏紧了被角。
“臭小子,”老于勒感受着屁股底下传来的、属于火炕的温热,暗骂了一句,“享福倒是挺快的。”
作为《老于勒从军记》的原型、庞贝的父亲、“瓦兰城家喻户晓的大明星”,老于勒谢绝了瓦兰城的公寓,在重建的罗兰村领到了两间木屋。
一间属于老于勒和他的小儿子,一间属于老于勒的两个女儿——两个女儿都是大姑娘了。
过往在斯瓦迪亚的老家是穷得没办法,一家六口人只能挤在一张床上报团取暖。
如今有了条件,分房也就被老于勒付诸实践。
等老于勒穿好衣服,他的额头已经冒出了细汗,不得不坐在床沿缓一口气——对于一只胳膊的老于勒来说,独立穿上厚重且繁多的冬装无疑是一项大工程。
趁着换气的功夫,借着火炕底部的昏暗火光,老于勒再次细细打量起了这间属于自己的木屋,就像过往的八十七个日夜那样。
木屋并不算太大,而且有些低矮——当然,在北地,为了取暖,屋子总是要小一些的。
四面墙角整整齐齐地摞着四堆木柴,那是今年重建罗兰村剩下的边角料。
因为儿子庞贝的缘故,老于勒也入了“军户”的籍,这些木柴都是村里组织青壮劈好了送来的。
用村长的话说,这是“军户的福利之一”。
当然,老于勒也知道自己相比于其他军户肯定是沾了光的——老于勒可没听说哪家军户连牲畜圈都是村里的泥瓦匠免费修的。
隔着柴堆,木屋外隐约传来了鸡鸣羊咩的动静——在北地,牲畜的过冬是比人的过冬更重要的生存问题。
过往在斯瓦迪亚的老家,老于勒一家到了冬天,就会把牲畜赶进屋子里一起过冬。
人畜的吃喝拉撒睡全在一块儿,那滋味……
老于勒甚至怀疑习惯了如今生活条件的自己,未必还能回得去。
而在荆棘领、在罗兰村,防风的牲畜圈隔着屋板紧挨着火炕的另一头,虽然还有些味道,但比起过往那真是好到天上去了。
说到火炕,老于勒的左掌心下意识地在温热的垫絮上摩挲着。
柴火、牲畜的绒毛、布料……过往老于勒一家在寒风中所渴求的一切过冬物资,此刻都在老于勒的掌心具象化了。
一滴浑浊的泪水自老于勒的眼角滴落——要是他那个冻死的婆娘还活着就好了。
短暂的悲伤过后,老于勒收拾好心情,穿上棉鞋,走到墙角,捡了两根柴火捅进火炕的火道里,转身向灶台走去。
火炕的另一头连接的就是灶台。
这里也摆放着除了农具外、老于勒一家不多的家具。
比如说那口珍贵的大铁锅,和同样珍贵的大水缸。
老于勒从缸里舀了一口凉水,吞入腹中,胃袋里的凉意将右肩传来的疼痛和睡意一起驱散了个干净。
然后老于勒又把更多的水舀进了锅里……
而在这琐碎又漫长的起床步骤结束之时,门缝里透出来的夜色也已经淡去,黎明悄悄地来临了。
老于勒穿好原本平铺在床上的袄子,撤掉门栓,闪出一道门缝,侧身挤了出去。
……
屋外的冷风像是裹了一层辣椒水,只消片刻就让老于勒红了鼻子。
老于勒拧了一口鼻涕,捉起屋角的木制拍杆,向牲畜圈走去。
昨夜下了大半夜的雪,老于勒得去看看、清除积雪,以免牲畜圈甚至是屋子本身被压垮。
这些都是老于勒这半辈子从同村的惨剧里吸取到的宝贵经验教训。
然后还要给牲畜们清理粪便、整理干草饲料……
“猫冬”是老爷们才有的特权;对于北地的农民来说,冬季的忙碌无非是从耕地里转移到了别的地方而已。
“他妈的,只剩一条胳膊是不经用啊!”
老于勒一边咒骂着,一边用双腿夹住木杆,又拧了一口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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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点的钟声自罗兰村村中心的广场上向四面八方传播开来。
鸡鸣狗叫声紧接着从四周的村舍呼应着响起。
睡在偏屋的、老于勒的两个女儿先起了床;穿好冬幕节购置的新衣,踏着被父亲老于勒扫除积雪的石子路,推开了主屋的大门。
然后就传来了老于勒的小儿子杀猪般的嚎叫……
三个孩子就着老于勒烧的热水简单洗漱了一番,两个女儿张罗起了早饭,小儿子则拎着水桶往河边走去。
属于老于勒一家的又一天,正式开始了。
……
“老于勒!老于勒!”
村长兼巡逻队队长兼村里的信使扯着大嗓门,挥舞着手里的信封,风风火火地推开了老于勒扎的篱笆院门。
“你家庞贝的信!”
村长扫了一眼桌上的燕麦粥炖蓟菜,还有一碟腌制的甜菜叶,轻笑道:
“哟,正吃着呐。”
“吃了没?要不来点?”
老于勒举起手中的木碗,对村长示意道;老于勒的大女儿已经乖巧地站起身,去拿新的碗匙了。
若是在往年,不要说多余的粥了,老于勒一家连木碗都要几个人合用。
如今有了庞贝的薪水补贴,老于勒当然也懂得什么叫“待客之道”。
“别瞎忙活了,我吃过来的!”
村长叫住了老于勒的大女儿,扬了扬手里的信:
“我念了啊?”
老于勒自然是不识字的,写信读信,还得是村长代劳。
“亲爱的父亲,您的儿子庞贝向您问候……”
村长刚起个头,就被老于勒打断了:
“嘿,这小兔崽子,还整上文绉绉的词来了。”
老于勒放下手中的碗,骂了两句,眼角绽开的皱纹却暴露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村长看破不说破,笑眯眯地附和了两句,接过老于勒女儿递来的热水,润了润喉咙,接着念道:
“……我在这里一切都好……李维少爷又给我升官了……任务繁重,我暂时不会返乡……”
随着村长的叙述,老于勒的面部表情也随之变幻。
当村长读到“李维少爷又给我升官”时,老于勒高兴得嘴角的粥都漏了出来,又赶忙心疼地趴在桌子上唆了回去。
而当村长读到“暂时不会回来”时,老于勒的嘴角又难免有些失望地撇了下去。
出门在外的游子,大抵是报喜不报忧的;唯独返乡一事,在赤裸裸的事实面前无从遮掩。
眼看老于勒有些强颜欢笑,村长干咳一声,伸手往怀里掏了掏,掏出一个鼓囊囊的布袋:
“刚好顺路,下个月的盐和油我也给你送来了。”
村长说着又取出一份名册、一盒红漆以及一杆小秤:
“你验验重量、成色,没问题的话就按个手印。”
“老哥瞧你说的,”老于勒故意板起一张脸,接过名册,看也不看直接按下了手印,“我还信不过老哥你?!”
“唉,”村长连连摆手,面色一肃,“这是替李维少爷、少君做事,可不敢徇私;这些账册指不定哪天就要出现在少君的手里,再跟你们这些军户一对账……多一分少一分,好一分坏一分,那可都是我的失职。”
“是是是,老哥说得对,瞧我这张嘴。”
想起那位少爷一贯的作风,老于勒也是赶忙改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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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于勒是和村长一道出的门。
冬季是修整水利的关键当口,罗兰村家家户户都要出力。
特别是考虑到后山炸出了个大坑、罗兰村原本的水渠用水全都改道流进了地下河。
老于勒作为村里的“名人”,自然要起到带头作用。
不过老于勒只有一条胳膊,加上十三岁的小儿子,两个人只算一个“劳动力”。
当然,那些泡在河道里凿石挖泥的苦活都是些囚犯和库尔特的奴隶在干,罗兰村的住户们,手上的活计本就要轻巧许多。
加上平日里不缺吃穿用度,从各地重组而来的罗兰村村民们,倒也干劲十足。
老于勒和村长这一路走来,不少人已经带着锄头铲子主动等在院子门口了。
“早啊~老于勒!你也早,小于勒。”
来自原先巴格里亚尔村的老弗兰克扛起锄头,带着三个儿子走出院门,口中不忘笑呵呵地对老于勒父子打起了招呼。
老于勒的小儿子至今还没有起名,随着老爹的“一炮而红”,也就在村民的一声声呼唤中被迫成了“小于勒”。
“你家出两个人就够了。”
村长扫了一眼老弗兰克的身后,提醒道。
老弗兰克看了一眼老于勒,倒也不特意隐瞒,只是压低了嗓音,对村长说道:
“托纳利家的孩子昨天发烧了……你也知道他家的情况……只剩两个娘们撑门户、走不开……”
村长眉头一皱:
“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她们怎么不喊医生……”
村长随即收声,大概猜到了托纳利家难堪的心思,不由得叹息一声,拍了拍老弗兰克的肩膀:
“你做得对。”
“这样吧,等大家都上工了,你带老军医过去看看。”
“至于他家缺的劳力,”村长看了一眼老弗兰克的三个儿子,“记我头上吧。”
“行。”
弗兰克笑呵呵地点了点头。
村长又不放心地叮嘱道:
“……托纳利的事本来就跟她们几个妇幼没关系……咱们罗兰村也没几家人知道她家的情况……倒不如表现得大大方方一点……少君大人也是这么吩咐的。”
老于勒跟在后头,静静地听着,用力摸了摸小儿子的脑袋,脚步又踏实了不少。
“村长!”
“老于勒!”
“早上好哇!”
而在老于勒等人的身后,罗兰村的青壮劳力们越聚越多,如同即将汇入莱茵河的水滴,争先恐后地涌向水渠的施工地段。
他们大多衣着厚实,面色红润,像极了今早的太阳。
旭日喷薄,老于勒忍不住眯起了眼,口中喃喃自语:
“这日子,才叫有奔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