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室制酸的第一步自然是往铅室里添料。
进料口设计在铅室朝天的那一面,工房二楼建有专门的过道横跨这些铅室,方便学徒们登高作业。
李维也跟着登上了二楼,透过敞开的进料口,观察着铅室内里的布局和学徒们的具体操作。
四根碗口粗的铅制锁链自铅室的顶端垂下,末端各自绑着一个直径在30厘米左右的圆盘——当然也是铅制的。
几个学徒正在通过这唯一的开口往铅室里倒水——对于一个需要尽可能密闭的容器来说,口子自然是越少越好。
“如少君所见。”
身边的爱德华茨适时地送上解说;
“这些悬空的托盘就是用来盛放混合后的硝石与硫磺粉末的。”
“托盘离铅室底部约70厘米,我们的注水线则在50厘米。”
“也就是说,只有四分之一的容积能用来进行反应——再多的话,铅室爆炸的概率就会急剧增加。”
“从铅室的大小、厚薄到硝石、硫磺的用量,历时五个月,这是我们在产量和安全性之间的最优解。”
爱德华茨心有余悸。
为了将自己那个“优秀毕业生代表”艾莉丝的一时马虎变为可投入实际生产的工艺标准,在过去的这一年里,单是他爱德华茨本人就至少挨了十几次爆炸。
“您做得对,爱德华茨先生,任何时候您和您的学徒的安全都是第一位的。”
李维当即出言宽慰,也是强调,目光看向一旁的保罗·琼斯和戴夫·谢尔弗。
两人也是赶紧站出来表态,分别对受伤学徒的善后工作以及铅板的质量立下了军令状。
而在铅室的正上方,学徒们也已经完成了注水的工作,正在用特制的长柄大勺将硫磺和硝石的粉末混合物一点一点地搬运到悬吊的圆盘上、摊开、抹匀。
虽然对于“反应物的接触面积与反应速度的关系”没有系统性的认知,但在常年累月的实践中,炼金师们也已经掌握了类似的经验,倒是让李维省了不少心思。
而现实的化工生产也不可能遵循化学反应式的摩尔(mol)比,这与原料的纯度、反应的极限与最小浓度等等都密切相关。
这就是在实践生产中的“经验公式”。
因此李维也没有对学徒们的操作指手画脚,只是讨要了一份配料比和操作手册,打算回头让白马营进行独立重复实验后,再谈其它。
添料进行到最后,学徒们又舀了几勺黑乎乎的、像是木炭的颗粒物,往圆盘上倾倒,与硫磺和硝石粉末混合。
李维不由得心中一跳:
“这些是什么东西?!”
爱德华茨不明白自家少君为何有些大惊小怪,但还是如实回禀:
“直接点燃硫磺和硝石粉末的混合物有些困难,我们采用的是这种用火油反复浸泡、晒制的草木灰和木炭碎屑。”
“其实就是参考了火油罐辅助施法的原理,只不过属下将它简化了一些。”
李维越听脸色越是古怪,心想你被炸那真是不冤,口中追问道:
“那么,你们是怎么点燃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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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室制酸的第二步则是如何让反应开始。
在一个密闭容器里点燃硝石和硫磺的混合物……
稍微有点炼金\/化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个操作的危险性。
倘若在李维的前世、在地球位面,光是“点燃”这一操作,就需要李维绞尽脑汁。
毕竟,这玩意不比配比成熟的火药,要是等见了火星再跑……
你可以成功无数,但只能失败一次。
而在这个有魔法的世界里,爱德华茨用隔空点火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难题。
当然,为了试探施法的距离与原料的配比,爱德华茨还是没少挨炸。
但最起码,仰赖于魔法的妙用,他还能手脚健全、耳不聋眼不瞎地站在李维面前。
“少君这边请。”
爱德华茨带着李维来到了十米外的“点火平台”——其实就是一个用沙袋摞起来的防御工事。
李维摸了摸工事里还有些湿润的沙土,心中了然。
“在这个距离下,”爱德华茨比划着手势,“我手下的大部分学徒都能用【火焰汹汹】点燃铅室里的引燃物。”
李维有些纳闷,指了指铅室底下那个巨大的灶台,道出了心中的困惑:
“既然已经有外部加热的装置了,为什么还要从铅室内部进行点燃?”
爱德华茨含蓄一笑,一脸“您真是问到点子上”的心痒难耐:
“一开始,我确实按照绿矾制取「强水」的思路、想要直接干馏。”
“但是呢,铅被明火炙烤会慢慢融化。”
李维恍然,铅正是因为熔点低才会成为人类最早使用的金属之一。
“这是其一,”爱德华茨比出两根手指,自嘲道,“其二呢,直接加热的话,爆炸快到我可能来不及防护。”
一阵低沉的笑声自众人中传来,李维也忍不住咧了咧嘴角。
“实际上,一直以来「强水」的制取都有一个两头堵的死结——陶瓷和玻璃耐腐蚀,但无法承受爆炸的冲击波;大部分金属足够耐造,却扛不住「强水」的腐蚀。”
“不过令我好奇的是,用铅室法制取的「强水」刚刚出炉时反而不会腐蚀其它金属——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至于像铅这样熔点太低的金属,其实打一开始就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思维的惯性还是桎梏了我。”
爱德华茨有着作为学者宝贵的反思精神,不免长吁短叹了一番。
“让少君见笑了。”
不过爱德华茨很快就消化了情绪,接着说道:
“这也是我为什么想要见威廉·奥斯特瓦尔德一面的原因了。”
“他提出的‘影响溶解度的几个要素’之中,就包括了温度以及、以及……”爱德华茨斟酌着用词,半晌的功夫才冒出一句,“以及容器内部的压力。”
“所以,在隔水加热保证铅室不会融化的基础上,我需要另外设计一个更猛烈的点燃方式、让铅室内部快速升温、膨胀……”
爱德华茨滔滔不绝地讲解着自己的想法,显然忽略了在场其他人的接受能力。
李维倒是能够跟得上爱德华茨的思路。
科学从来不是独立的,他之所以从“溶解度”入手,就是为了引发当世这些炼金师们的思考。
毕竟从广义上来说,“气溶体”也是一种“溶液”。
而现在看来,爱德华茨距离“气体压强”的概念已经是越来越近了。
李维盘算着,是时候再让“威廉·奥斯特瓦尔德先生”写出下一篇论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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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爱德华茨说话间,学徒们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准备工作,点燃灶台,撤离到了安全区域。
“事实上,”爱德华茨轻笑一声,伸出一根手指,气定神闲地指向十米开外的铅室,“这段时间的反复磨练,也让我对‘燃烧’有了更深的理解。”
话音未落,铅室里便传来了“砰砰砰”的几声闷响。
快速施法加无声施法——爱德华茨小小地露了一手他在魔法一途上的新收获。
得益于准确地、定量地反馈,爱德华茨对【元素】的调动愈发得心应手,这也是他为什么迫切地想要请教威廉·奥斯特瓦尔德法师的私人原因。
李维自是猜不到爱德华茨心中所想,他的视线牢牢地盯着铅室,只见铅室外围的用来捆匝固定、吸收冲击波的木板条,猛然紧绷出危险的弧度,像是被胖子撑开的紧身衣。
木板上的裂纹和木质断裂的噼啪声在闷响过后,接二连三地扩散开来。
李维知道,那是爱德华茨已经隔着厚厚的铅板、点燃了内里的硫硝炭混合物所引发的冲击波。
但和之前的无数次实验那样,铅室又一次挺了过去。
“接下来,就是不间断地熬煮浓缩,就能得到最原始的「强水」粗液了,少君。”
爱德华茨躬身行了一礼。
李维望着时不时有黄色烟雾逸散的铅室进料口,点了点头,也不强求以当下的技术水平能够做到完全回收气体。
收回视线,李维的目光又转向那些正在徒手搬运铅板的学徒,忍不住微微蹙眉。
要是常年与这些铅打交道,铅中毒恐怕是难以避免的。
尤其是在多数人并没有“铅中毒”这个概念的当下。
即便抛开道德观念不谈,让这些熟练工人好好活着也肯定比铅中毒的累赘更能创造剩余价值。
况且,虽然眼下的重工业污染不值一提,可随着将来规模的扩大,李维肯定不会再允许含铅的污水直接往莱茵河里排。
只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并且让手底下的人切实执行,李维一时还没有头绪。
“去兵器工坊,”李维对戴夫·谢尔弗吩咐道,“先带我去制铅的地方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