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河谷镇外向西偏北约两百里,地势突然隆起,巍峨的灰雾山脉将南下的冷空气拦腰截断。
连绵的秋雨浇透了山麓北侧的草原,也从山林间冲刷出大量松散的沉积物。
这些富含营养的有机质,裹挟着肆意流淌的雨水,化作一道银色的匹练,滋润着草原上的万物。
库尔特人将这种现象称之为“阿多尔汗”。
翻译成加洛林语,意即为“冬日来临前的馈赠”。
每每到了这个时节,附近的牧民们就要将整个部落迁徙到这里,好为自家的牛羊贴上最后一层秋膘。
为了争夺此地的放牧权,不同的部落之间亦是纷争不断。
北境的商人则更喜欢将此地音译为“阿多尔草原”。
这里也是草原部落与北境商队进行贸易的重要集散地之一。
只是随着战事的推进,往年的热闹荡然无存,徒留雨滴敲打着破败的牲畜棚,隐隐诉说着昔日的繁华。
……
多孔的牛骨箭头发出凄厉的嘶鸣,在灰色的雨幕中划出一道白色的抛物线,刺破了此地的静谧。
响箭射出的方向、最北边的水天相接处,涌出一线黑潮。
青草和雨水铺就的大地开始颤动。
颗颗雨珠自草杆上跌落,落入波纹逐渐频密的水窝子里,还没来得及消散,碗口大的马蹄便踏碎了水坑,溅起一片片水花。
一声哀鸣,失去平衡的战马侧翻在地,巨大的身躯因为惯性在湿滑的草地上犁出深且黑的沟壑。
马上的骑士惨遭连累,被压在马身下、生死不知。
骑士周遭的同伴更是看都来不及看他一眼,或偏转马头,或纵马飞跃,绕开这个倒霉蛋,继续向前逃窜。
时不时从身后飞掠而过的鸣镝,提醒着这些骑士,身后的追兵还在紧咬不放。
……
在这大雨追逐战中,黑潮飞速向南推进,一前一后的分野也逐渐清晰。
前头亡命奔逃的,大多披着红黑两色的盔甲,此刻为了减轻胯下坐骑的负担,已经丢弃了大半,好不狼狈。
而他们身后的追兵,大多只穿着简易的皮甲,却顾不上捡拾地上那些平日里必定会大打出手争抢的精良盔甲,只是死死地咬住视野尽头的模糊身影。
特别是为首的那一骑,手中的短弓即便在飞速颠簸的马背上依旧保持着稳定的起伏频率,射出一支又一支的骨质箭头。
这些用于制造声响的中空多孔箭头并不致命,却可以为身后的大部队在茫茫雨雾中指明包抄的方位。
这些由察托克尔部最好的射雕手组成的精锐斥候,正在用他们敏锐的视力和精湛的骑射,编织出一张索命的大网。
前头的“猎物”们也察觉到了“杀机”的临近。
领头的一骑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追兵——尽管自己等人颓势尽显,这些滑不留手的库尔特游骑依旧谨慎地保持着队形,等待着大部队的合围。
这种“呆仗”不符合库尔特人一贯的作风,在眼下却意外的好使。
但这也说明,察托克尔部是真的狗急跳墙了。
“混账东西!”
为首的骑士暗骂了一句,也不知是冲着察托克尔部还是冲着两百里外的国王陛下去的,旋即平举右手,任凭马背颠簸依旧纹丝不动,口中怒喝:
“卡洛斯!”
“把领头的那个给我射下来!”
在骑士的右手边,身形比所有骑士都要小上一截的半大小子,与其说是骑、更像是蹲在马鞍上,闻言当即调转了身子。
比起其他能够利用胯部重心压制龙马起伏的同伴,这半大小子全靠自身的腰腹力量在湿滑的马鞍上杂耍。
相比之下,他身上那副比身高还要高出一头的精灵长弓,反而不那么扎眼了。
铅灰色的雨幕恰在此时又密了一些。
待到领头的那射雕手意识到前头的“猎物”亮出了“獠牙”时,两指粗的黑影已经贯穿了他的右肩。
好在只是右肩,雨幕同样救了射雕手一命。
只是那绝对不属于普通箭矢的强大动能,依旧将那领头的射雕手带着往后一仰。
而属于飞驰的草原马的惯性仍在顽强地带动着射雕手的小腿向前。
两股力量撕扯之下,“咔吧”一声的脆响清晰地穿透了雨幕。
库尔特人的队列出现了片刻的混乱。
而属于前方“猎物”的阵营里,先前发号施令的那名骑士还来不及举起自己的左手,他左手边那比在场所有骑士都要高大的身影便横摆缰绳,伴随着龙马暴戾的嘶鸣、强行扯开身位,加速、再加速……
直到绕出一个比马队大出半圈的弧度,向后方的追兵冲刺而去。
他也是现场所有骑士当中,唯一一个铠甲俱全的。
豆大的雨珠砸在那一副泛着蓝色幽光的胸甲上,胸口处的玫瑰娇艳欲滴、好似迎风怒放。
“臭小子。”
那为首的骑士又暗骂了一声,同样扯动缰绳,却是领着一众骑士向右边的丘陵上迂回。
俨然一副断尾求生的姿态。
……
“左翼!接敌!放箭!”
“右翼!绕过去!继续追击!”
接替指挥的射雕手很快就发现了雨幕对面正在发动自杀式袭击的那一袭黑影。
于是在第一时间对这种断后的行为做出了应对。
一根白色的标枪、不、是长枪破风而来。
射雕手震惊于眼前这玩意的长度,下意识地偏开了脑袋,并向太阳王祈祷。
胯下的马匹依旧一往无前。
在这个距离下,他也做不了太多了。
兴许是祈祷起了作用,那根莹白色的怪异长矛擦着射雕手的耳尖掠过。
射雕手顾不上耳朵传来的火辣辣的痛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睁大眼睛去看先前那一人一马。
即使是在如此滂沱的大雨之中,射雕手们依旧有着十中五六的准头,将那一匹龙马射成了筛子。
残存的凶性鼓动着龙马继续冲阵,血水却比雨水还要快地自龙马的躯体上洒落,染红了身后的草地。
射雕手的眼中划过一丝欣赏,视线接着向上,想要去寻那名骑士的尸体。
没有尸体!
马背上空无一人!
地上也是!
射雕手的瞳孔剧烈收缩,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声,脑后就传来了同伴惊惶的呼叫。
射雕手意识到了这是同伴在提醒他有敌人近身。
「可是敌人在哪里呢?」
这是射雕手最后的念头。
下一秒,一团黑影从天而降,棍影呼啸,将射雕手的脑袋砸了个稀巴烂。
红色、白的、温的、腥的……
随着马儿的飞速前进在风中如同蒲公英炸开。
那团黑色的人影也被马儿的冲势所遏,倒跌入了雨幕之中。
“是哈弗茨!哈弗茨·谢尔弗!”
库尔特人惊恐的呼叫在雨中炸响,但很快就被接替指挥的第三名射雕手声嘶力竭的大吼所盖过:
“拜拉·谢尔弗就在附近!拜拉·谢尔弗就在附近!”
“他中了箭!跑不远的!”
这一声呼唤瞬间叫醒了察托克尔部的射雕手们。
他们留下最左侧的几个斥候,去搜寻、拖延那个人人闻之色变的煞星,其余人等再也不顾惜返程的马力,挥舞着马鞭,往右侧的丘陵上而去。
在那里,在那些正在逆势爬坡的北境骑士当中,很可能就有荆棘领的现任伯爵、拜拉·谢尔弗。
这是察托克尔部抛弃全部妇幼和牲畜的豪赌之后,必须要握在手里的筹码。
不惜一切代价!
……
而在这无名的小丘陵背坡处,丹尼斯·格兰杰和格兰杰领仅剩的、也是全部的三十名骑士和五百名军士,正静静地趴在临时编织的草甸子里,任由山坡上的雨水混合着泥土,直往他们的盔甲里灌。
“少君大人!”
眼看着山坡另一面的情势愈发危急,丹尼斯忍不住低声催促起了身边的年轻人。
亚历山大眼瞅着自己的弟弟哈弗茨淹没在库尔特人的马队中,用力抿了抿嘴角,眯眼看着那些还没爬上山坡的追兵大部队,咬了咬牙:
“再等一等!”
“我们必须要抵近射击!”
说话间,亚历山大下意识地抚摸着手边的防水毡布,感受着毡布下金属弩臂的光滑触感,像是要说服自己:
“近一些!再近一些!”
……
油尽灯枯的龙马在山坡上接二连三地轰然倒地。
骑士们不得不簇拥着领头的骑士,手脚并用地、艰难地向坡顶爬去。
“猎物”的疲态尽显无疑刺激到了身后的这群“草原狼”。
库尔特人榨尽最后一丝体力,怪叫着打马上前,口中大喊:
“抓活的!抓活的!”
不少同样耗尽了胯下坐骑精力的库尔特人,同样奋力迈开一双罗圈腿,想要抢下这泼天的头功。
“就是现在!”
一声暴喝自山顶传来,亚历山大站起身,扯开披在重弩上的油毡布,在库尔特人迷茫又惊恐的目光注视下,扣响了复仇的悬刀。
比雨声更加密集的绷弦声响彻阿多尔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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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身血污的哈弗茨找到了先前同伴失足落马的事故现场,一矛了断了哀鸣不止的受伤龙马,再将马尸挪开,翻出了自家昏迷不醒的大舅哥。
“醒醒!”
“赛斯!你给老子醒一醒!”
哈弗茨“啪啪”地甩了赛斯·亚历山德罗两巴掌,语气中已经带了一丝哭腔。
“咳咳~”
这势大力沉的两巴掌属实不好受,还在天旋地转的赛斯愣是被疼了个半醒,迷迷瞪瞪地睁开双眼,瞧见面前的哈弗茨,忍不住龇了龇牙:
“晦气~我在天堂怎么第一眼看到的是你这么个混蛋~”
“去你妈的!”
哈弗茨借着抹雨水的当口抹去眼泪,嘴上毫不客气地回敬道:
“祸害遗千年,说的就是你这个王八蛋。”
哈弗茨说着就要拉赛斯起身。
“别别别,”赛斯强撑着一副笑脸,“老子的腿没知觉了。”
……
哈弗茨是背着赛斯回到了山坡上。
几个军医的脸色比哈弗茨的龙骨矛还要惨白,赶忙接过这位亚历山德罗的长孙,细细查看了起来。
拜拉·谢尔弗一脸阴郁,任由军医们处理着自己背部残存的箭头与箭杆,望着河谷镇的方向,黑色的瞳孔中仿佛有雷云涌动。
而当视线转到自己的长子亚历山大和丹尼斯身上时,那股子愤怒又被他强行压抑了下去:
“丹尼斯。”
“属下在。”
丹尼斯·格兰杰单膝跪地。
“近期有一批南方紧急生产的冻疮膏要从巴什领运去河谷镇,我已经和兰道夫·巴什伯爵通过气了,你带人、穿上这些库尔特人的装备,不要真的劫了他们,把他们往亚历山德罗领赶。”
“接下来的事班萨会替我们解决的。”
事到如今,拜拉已经对御前申诉不抱指望了。
他要实打实地勒住格罗亚的脖子!
“属下遵命!”
作为谢尔弗最忠诚的封臣,丹尼斯当即指挥人手、打扫起了战场。
“来!”
拜拉又冲着自己的三个儿子招了招手,努力挤出一副轻松的笑容,正要开口点拨几句,却猛地感觉到背后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便是天旋地转、一头栽倒了下去。
“父亲!”
“老爹!”
“封君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