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请夫人转告我们的小西弗勒斯,战事一切顺利。在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会为他带回他心心念念的草原王庭的金腰刀,作为他成人礼的祝贺。至于今年,我想联军必须要在北境过冬了。」
「爱你们的伦纳德·波特,写于光明纪元八三九年十月十一日,河谷镇。」
当最后一个潦草的句点落下,伦纳德·波特匆匆放下手中的羽毛笔,畏缩地围紧了自己的貂皮大衣,有些僵硬的手指顺势压进了温暖的腋下。
北境寒潮的威力已经初见端倪,帐篷里支起的四个大火盆并不能驱散那无孔不入的冰冷。
但伦纳德谨记北境同僚的建议,不敢直接用火去温暖自己的双手——已经有很多不信邪的南方骑士因为这个小小的举动失去了自己的手指。
这是在日瓦丁又或者中部行省难以理解的特殊感受。
想到这里,伦纳德不免叹了一口气,思索起了过冬物资的准备还有哪些疏漏。
作为此次北伐的军需总管之一,这是波特家族的现任家主、伦纳德的职责与挑战。
“陛下回来了!陛下回来了!”
“大胜!大胜!又一场大胜!”
通信兵纯正的日瓦丁口音突然在营地里炸响,打断了伦纳德的沉思。
伦纳德精神一振,起身接过自家侍卫递来的暖炉,走出了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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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谷镇坐落于莱茵河冲刷出的富饶河谷。
这里的土地出产全维基亚最好的冬燕麦。
只是现如今,八万联军连带二十余万随军民夫的人吃马嚼,早已经让伦纳德眼前的土地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入眼所及,除了看不到头的灰色帐篷,也就只剩下了泥泞的营间通道。
伦纳德嫌弃地皱起了眉。
不管是鼻尖萦绕的腥臭味亦或者杂夹着人畜粪便的泥泞道路本身,都和贵族的优雅与体面背道而驰。
只是行营的正门处,那一杆金丝锦织的“衔尾雪豹”大旗已经隐约可见。
伦纳德不得不强忍着恶心,与一众留守营地的大臣们一同踏入那沟壑翻滚的泥地中,步行前去迎驾。
自开战以来,库尔特游骑兵一次又一次的溃败,使得国王陛下的威望水涨船高。
所有(日瓦丁)人都相信,维基亚将在格罗亚·罗曼诺夫的领导下,再一次开疆拓土、征服那些加洛林都未曾染指的古老部落。
盛世将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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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贺陛下!”
“陛下神威……”
“天佑维基亚……”
不要钱的漂亮马屁此起彼伏地在军营的正门处响起。
格罗亚惬意地拍打着手中的马鞭,听着臣子们的吹捧,毫不掩饰的豪迈笑声彰显着这位维基亚至尊内心的喜悦。
虽然已经人到中年,精心保养的格罗亚依旧有着旺盛的精力与健康的体魄,足够亲自披甲上阵、指挥雪豹旗下的一万余骑士。
而在格罗亚的身后,负责打扫战场的捕奴队正押解着垂头丧气的库尔特俘虏,打算绕营地一周进行展示。
这些奴隶贩子也是军需供给的一部分,日瓦丁付给他们的酬劳自然就是这些库尔特俘虏。
时不时有凶性未褪的库尔特人试图反抗,也很快被四面八方递来的长枪捅成马蜂窝。
只不过这样的小插曲显然并不足以影响营地的沸腾与狂欢。
一行人在留守营地的军士“国王万岁”、“维基亚万岁”的欢呼声中,簇拥着高头大马的格罗亚以及一众将领前往中军大帐。
就连那些在先前几次战斗中负伤的重伤员,也挣扎着、互相搀扶着凑到近前,分享这份喜悦。
伦纳德悄咪咪地数着国王陛下身边的人头,心中一凛——北境那群蛮子怎么不在队伍里?
于是伦纳德征询的目光第一时间看向了国王陛下左手边、落后半个身位的首相奥斯卡。
奥斯卡幅度极小地摆了摆头,面无表情地与伦纳德擦肩而过。
伦纳德不免心中腹诽——你光摇个头鬼他妈知道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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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罗亚的中军大帐是伦纳德的物资分配表中唯一不受任何管制的地方。
火盆里燃烧的是用香料填充的特制泥炭。
哪怕此刻大帐里涌入了一大群身上带着血腥味和汗馊味的粗糙大汉,那股淡淡的幽香依旧顽强地占据了主流。
格罗亚惬意地靠在幽灵虎皮铺就的躺椅上,任由几个衣着暴露的女奴为他卸甲,手中的酒杯遥指向下方右手边第一位的中年男人,开始了论功行赏:
“此次大胜,头功应该记在西罗·萨默赛特伯爵的身上。”
名为“西罗·萨默赛特”的中年男人闻言走出队列,单膝跪地,身上的盔甲随之铿锵作响:
“是陛下指挥有方。”
伦纳德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先是扫了一眼格罗亚身边的妖冶女奴,这才看向西罗·萨默赛特低垂的头颅,心中不免有些恶趣丛生——女婿当着老丈人的面光明正大地嫖妓,这场面也是难得。
“伦纳德。”
格罗亚的呼唤猛地响起,险些将伦纳德·波特的魂魄都吓散了去。
“臣下在。”
伦纳德强咬舌尖,收敛那些有的没的编排,快步走出人群,与国王陛下的第三任老丈人并肩而立、躬身行礼。
好在格罗亚没有什么读心术,猜不到伦纳德内心的腹诽,只是笑声吩咐道:
“给蓝天鹅骑士团的勇士们送上最丰厚的犒劳,你亲自监督。”
伦纳德松了一口气,领命退下:
“臣下遵旨。”
西罗也起身谢礼:
“臣下谢过陛下赏赐。”
……
国王陛下的褒赏仍在继续。
大家都知道,在心情愉悦的时候,陛下总是大方的。
而透过这些夸赞的只言片语,一旁倾听的伦纳德也拼凑出了此次出征的战果——河谷镇关口外、方圆两百里的草原上,最后一支成规模的游牧民武装已经溃散。
这同样意味着,联军大部队远征草原的通道已经打开。
至于战前被北境蛮子所吹嘘的“四翼卫所”,离得最近的察托克尔部落已经被联军彻底打散;左右两侧的塔哒尔与车莫尔部在几次试探被打退后,也没有了进一步集结的迹象。
何况一个在场所有南方贵族心照不宣的事实是,荆棘领和亚历山德罗领哪怕为了保住自己的老巢,也不得不死死拦住塔哒尔和车莫尔。
“我决议,”格罗亚回身看向帐篷上悬挂的那幅巨大的草原地图,右手用力下挥,“大军明年开春即开拔,目标图尔加!”
“诸位,”格罗亚转身,视线所过之处,众人竟皆俯首,一股唯我独尊的豪迈油然而生,“开疆扩土,青史留名,就在明年了!”
“陛下。”
同样随军出征的日瓦丁首席红衣大主教克莱蒙特·波吉亚自左手边的队列中站出,抢先表态:
“我向艾拉寻求启迪,对于这些异教徒……”
克莱蒙特先是说了一堆宣扬教会、师出有名的废话,最后才进入正题:
“……教廷募集的二十五万金币的战争捐款以及两千副来自禅达的四分之三全身甲,不日即将抵达河谷镇。”
“同来的还有梅林商会运送的大量生活物资……保证日瓦丁的将士们将在河谷镇度过一个难忘的冬幕节。”
“好,好,好。”
格罗亚大悦,连说了三声“好”,沉吟了片刻,开口道:
“你的侄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克莱蒙特大喜过望,赶忙躬身行了一礼,接过话茬:
“隆美尔,启禀陛下,臣下的侄子名为隆美尔,目前在为陛下戍卫天鹅堡。”
格罗亚点了点头,冲着自己的纹章官贝当·沃尔夫吩咐道:
“隆美尔·波吉亚,从即日起晋升为天鹅堡的大骑士长。”
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
自二月初从日瓦丁启程算起,联军已经漂泊在外八个月了,远远超过了每年为国王义务服役的天数。
每每传来的捷报或许还可以支撑在场诸位伯爵和大主教的士气,但对于底层的骑士甚至是民夫来说,他们急切需要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资奖励来对抗北境愈发寒冷的气候。
北境还是太贫乏了些,特别是在北境本地贵族阳奉阴违的情况下,各路商人带来的物资,只是杯水车薪。
骑士们常常向自己的封君抱怨,连北境最糟糕的农家自酿酸啤酒,都已经卖到了50铜子一杯的高价。
克莱蒙特带来的消息,无疑解决了大军的燃眉之急。
伦纳德心中又羡又恨,克莱蒙特带来的好消息对于同样分管军需的他来说无疑是个坏消息。
于是他只能往队列里再缩了缩,希望国王陛下不要再注意到自己。
同时心中纳闷,侧翼战场上的北境部队怎么还没有消息,自己还指着能和拜拉·谢尔弗那头狐狸做点交易、充点功绩呢。
就在伦纳德暗自思量间,大帐内的文臣武将纷纷上前、向国王陛下表达自己的忠心。
侍立在门口处的“小指头”见状招了招手,等候已久的餐仆们端着酒水美食鱼贯而入。
一场盛大的庆功宴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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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酒酣耳热之际,伦纳德借故离开了国王陛下的中军大帐。
随行的还有首相奥斯卡。
两人回到伦纳德自己的帐篷,奥斯卡环顾着帐内仅有的四个火盆,打了个寒颤:
“伦纳德,我的老友,你应该对自己好一点。”
伦纳德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点燃帐内各处的蜡烛,轻声说道:
“身为军需官,适当的避嫌是存身之道。”
“伦纳德伯爵果然体恤……”
奥斯卡的奉承才起了个头,就被伦纳德抬手打断。
“闲话少说,我问你,”烛光摇曳,映着伦纳德的脸庞,多了几分阴郁,“怀尔斯德姆和他的北境联军去哪了?”
“我白天去北境驻扎的营地看过了,没有大军返回的迹象。”
眼看伦纳德神情庄重,奥斯卡也收敛了嘴角的笑意,打量了一眼门口的护卫。
伦纳德会意地挥了挥手,示意自家的护卫退下。
“当日,察托克尔残部背水一搏,疾攻联军左翼,不敌,向西北草原逃窜了。”
奥斯卡没头没尾地来上了一句。
伦纳德猛地向后仰去,瞳孔剧烈地收缩,双手更是下意识地攥紧了桌角:
“你、你们、把他们、卖了?”
嗓音之干涩,连回过神来的伦纳德自己都吓了一跳。
奥斯卡的嘴角用力地向下收敛,语气幽幽: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何况,我们早已经派出信使前去通知怀尔斯德姆了。”
“北境的部队要从西北边绕过灰雾山脉返回,行程慢一点也是正常的。”
“陛下已经让罗伯·沃尔夫和杰弗里·迪尔领军前去接应了。”
从奥斯卡的嘴里听到两个后辈的名字,伦纳德不由得讥讽地扯了扯嘴角——两个孩子能成什么事?
奥斯卡当然看出了伦纳德的不以为然,手指点了点桌子,加重了语气:
“这是陛下的旨意。”
伦纳德唯有沉默,半晌的功夫才叹息一声:
“你也觉得亚历山德罗是在养寇自重?”
“那不重要了,伦纳德,我的老友。”
奥斯卡呵了一口气,搓动着双手:
“我们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
“事到如今,库尔特那位太阳王想必已经明确了我们的真实意图。”
“成与不成,就在明年的决战了;别的,都是旁枝末节。”
“怀尔斯德姆·亚历山德罗和拜拉·谢尔弗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至少比你清楚,我的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