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的突然到访像是一颗炼金炸弹,瞬间引爆了整个制糖厂。
消息刚从门房传出不到半刻钟,厂房的大门处便挤满了来自预制车间的女工。
十几个糖厂安保队员组成的可怜人墙在这汹涌的人潮面前形同虚设。
好在没人敢真的上前。
女工们有些胆怯地互相推搡着,试图把对方挤到身前充当自己的屏障。
一道无形的阶级壁垒,在李维和工人们之间隔开了一道约摸有十米宽的真空地带。
又不知谁带的头,人群中忽然“塌下去了一截”,随即所有人都反应过来,呼啦啦地跪倒了一片。
这场面顿时让李维有些头疼,面上却是笑容和煦,清了清嗓子:
“都起来回话吧,起来回话。”
于是一件件制式统一的蓝色工衣又在李维的眼前站了起来。
李维打量着人群——作为制糖的第一道工序,预制车间严格执行了李维的要求,雇佣了大量军属。
就比如说李维先前在广场上见过的那些位母亲。
与李维的堂妹同名的“艾莉丝·亚当斯”躲在母亲的身后,探头探脑地打量着母亲和爷爷口中的“大少爷”,眼角依稀可见先前的泪痕。
见李维的目光看来,艾莉丝·亚当斯又害羞地缩了回去。
“大少爷,您、艾莉丝她……”
见李维盯着自己母女俩,艾莉丝的母亲脸憋得通红,额头冒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我认得你。”
李维半蹲下身子,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威势随之消散大半,平视着小丫头、轻笑道:
“在去年瓦兰城的凯旋庆典上。”
“你爷爷是亚当斯,参加过格兰杰要塞阻击战的老兵、伯爵大人曾经的马倌。”
“你家的姓氏,还是我爷爷在世时定下的呢。”
小姑娘听见荆棘领的少君还记得自己的爷爷,当即有些骄傲地挺起了胸脯。
只是她很快又想起了爷爷的教导,眼睛眨巴着看向自己的母亲,手捏着裙角,犹豫着是否该向李维行一个提裙礼。
虽然平日里经常和自己的玩伴一起扮演骑士与公主的游戏,但艾莉丝·亚当斯也听爷爷说过,贵族打招呼的礼节和平民不一样。
只是爷爷也只是那么一说,艾莉丝·亚当斯平日里也没有什么家庭礼仪教师或者教士什么的。
平日里厮混打闹,除了自己的全名比较长,艾莉丝也没觉得自己和其他孩子有什么不同——雷蒙德那群“外地来的讨厌鬼”除外。
八九岁的孩子已经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了,只是仍然缺乏应对各种场合的经验,艾莉丝·亚当斯也不例外。
李维看出了母女俩的窘迫,主动移开视线、看向一旁的雷蒙德母子俩:
“我也还认得你。”
在雷蒙德期盼又不可置信的目光注视下,李维故作沉思了一会儿:
“你的父亲在甜水镇……”
“见过李维少君!”
“属下布林顿来迟,请少君恕罪!”
收到消息的制糖厂现任厂长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打断了李维。
李维站起身,只见围观的人墙自动分开,一个身着灰麻牧袍、面色苍白的中年男人现出了身形。
自安度因离开后,制糖厂便交由这位随军牧师出身的布林顿神甫打理。
布林顿神甫也是当年河谷镇之战的幸存者之一,且是一个无妻无子的孤臣,深得哈弗茨的信赖。
布林顿也参加过去年的凯旋庆典,是老兵队列中的一员。
只是多年军旅生涯给布林顿的身体留下了太多隐疾,已经不适合在战场上奔波。
将布林顿安置在光明糖厂,也算是既能委以重任又不至于早早让他去见艾拉的两全之策。
为了便宜老爹的“君臣情谊”,李维那也是操碎了心。
此外,布林顿的神甫身份还有一个隐形的好处——再泼辣的妇女在他的面前都会有几分迷信的忌惮。
神甫是天然的“妇协主任”,不信你问问日瓦丁仓库区的詹姆主教。
妇协主任、不对、是厂长布林顿快步走到李维的面前,就要再度躬身致歉,却被李维双手托住:
“布林顿先生不必多礼。”
当着一众员工的面,李维主动给了布林顿一个大大的拥抱,笑容满面:
“临时起意,能否劳烦我们的厂长先生带我参观一下厂房。”
布林顿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这确实是少爷一贯的作风——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让开了身位:
“当然,您这边请。”
说罢,布林顿又转身对着还在陆续赶来的人群挥了挥手,扯开了嗓子、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庞又白了几分:
“大家都回到岗位!回到岗位!”
“大少爷是来视察工作的。”
“把你们平日的精神头拿出来!厨房的人呢?!今天的晚餐加一道炖鹿肉!”
布林顿这几个月还是建立了足够的威望,这一嗓子下来,众人纷纷欢呼着“厂长阔气”、“少爷仁厚”之类的吉祥话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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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和普通人的固有印象不同,甜菜的收割在每年的十月份左右开始,早于甘蔗。
李维在冬幕节之后才返回,甜菜制糖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
“罗兰村送来的甜菜拢共不过800吨,还不如雄鹰岭挖来的野甜菜多。”
布林顿指着有些冷清的预制车间,对李维叫苦道:
“这接下来大半年的空档期,属下也是一想起来就头痛。”
榨糖无疑是一个季节性很强的工作,尤其是在原料供应不足的情况下,这些糖厂的工人们在淡季的出路也就成了布林顿的苦恼。
李维见惯了手底下的人“哭穷、要政策”,笑着戳穿了布林顿的铺垫:
“厂长先生有什么建议不妨直说,这里只有你和我——也是我特意撇开众人来此的目的。”
“那属下可就直说了。”
布林顿见状也不含糊,苍白的脸颊涌上一点少得可怜的红晕,咳嗽了几声:
“属下听说,这两年草原上积压了不少的牛羊毛原料,伯爵大人打算在瓦兰城增开两个纺织工坊……”
李维瞥了一眼正在忙碌的诸多女工,心中隐隐明白了布林顿的思路:
“你打算让她们去做纺织工?”
“少君的智慧,”布林顿拍了个马屁,“羊毛在每年3到5月和8到10月各剪一次,纺织工坊的旺季恰巧与甜菜错开。”
“如此一来,无论是纺织厂还是糖厂,都无需再雇佣额外的劳力。”
李维听着心中暗乐,这布林顿显然也是压榨剩余价值的一把好手。
见李维不说话,布林顿又挥手示意自己的助理去取自己的大衣,口中找补道:
“少君可是担心这些女工的纺织水平?好让少君知晓,咱们厂里的工大衣也是女工们自己动手……”
“不,我不是担心这个,”李维想起广场上见到的那些荆条做的“长剑”与“头盔”,不由得扯了扯嘴角,“我见识过她们的手艺。”
李维想到的,其实是梅琳娜庄园里的那个“珍妮飞梭机”。
两人说话间,助手也去而复返,递上了布林顿本人的蓝色棉大衣——至于为什么是蓝色的,当然是因为蓝色染料在瓦兰城最便宜。
“依照少君的吩咐,”布林顿双手呈上大衣,“工人们冬夏各发放两套工服,均是用的结实耐用的料子。”
“今年瓦兰城的羊毛价格大跌,间接拉低了棉花的价格,这一套冬衣的成本,算上染料和布料,也不过200个铜子。”
“毕竟是自己人缝制的,用料足、工艺精,工人们都说好,平日里也能做常服用,”布林顿的语气中满是自豪,“少君若是不信,不妨四处看看,肯定能在街上看到这样的穿搭。”
李维像模像样地抻了抻手里的大衣,感受着缝合的细密针脚以及内里的垫絮的手感,又将布林顿的大衣披在身上,暗自点头。
前世里,正是国营制糖厂发放的军大衣,温暖了他的童年。
而李维,并不介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将这份温暖扩散开去。
不过加洛林的“棉花”并不是李维熟知的那种和“种植园”联系到一起的棉花,而是一种长在树上的“棉花”。
李维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木棉——毕竟他也不知道木棉长啥样。
但先来后到,李维也没在典籍上找到过其它类似棉花的记载,也就默认了这玩意“棉花”的身份。
话又说回来,不管是“加洛林棉花”还是羊毛又或者麻布,纺织的基本原理都是一样的,倒也无需担心“珍妮飞梭机”的适用性。
想到这里,李维将棉大衣还了回去,对布林顿做出了承诺:
“纺织厂会尽快成立。”
“你将女工的名单整理一份。”
布林顿大喜,赶忙躬身行了一礼,乘胜追击:
“至于那些男工,属下以为,罗兰村的土地再富饶,也比不上瓦兰城外。”
言外之意,就是想让男性工人在闲时去甜菜地里劳作。
李维当然是拒绝的。
且不说种植和榨糖分离本就是李维事先想好的制衡措施。
让制糖厂插手、哪怕是部分竞争甜菜种植,只会让刚刚起步、本就没什么利润可言的甜菜育种雪上加霜。
这跟布林顿本人的意志无关。
何况比起从来没拿过锄头的布林顿,在种地这件事上,李维更相信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
不过李维也没有把话说死:
“此事等我去过罗兰村了再做思量。”
“少君说的是,”布林顿也是见好就收,绝对无意挑战李维的权威,“是属下考虑不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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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预制车间离开,步入熬煮车间,热浪当即扑面而来。
映入李维眼帘的画面也变得“辣眼睛”起来。
一群赤裸着上半身、下半身也只围着个兜裆布的精壮汉子,正三三两两地围在几十口大锅边忙碌。
听到脚步声,靠近门边的几个汉子当即扭头,欣喜地露出了一口黄牙。
“见过少君!少君您回来了!”
首先打招呼的是一个缺了左眼的汉子和一个缺了右眼的汉子。
“都别忙活了!李维少爷回来了!”
紧接着扯开嗓门的是一个没了左胳膊的汉子和一个没了右手的年轻人。
从各自的称呼和口音不难分辨这一对对“天残地缺”的出身。
但相同的是那份战场上的经历以及见了李维的激动。
那没了右手的年轻人放下手里的大锅铲,想要擦一擦满是汗水的左掌心,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只有一块兜裆布,不由得尴尬一笑,刚刚抬起的左臂又缩了下去。
李维主动伸出了自己的手。
肌肤细腻,手指修长,每一颗指甲都经过安娜的精心修剪。
那右手齐腕而断的年轻人喉结用力耸动,迎着李维温和但坚定的目光,颤颤巍巍地伸出了自己仅剩的左手。
指节处满是老茧,带着被热气熏蒸的浮肿与皱纹。
两只手最终紧紧地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