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区,圣心街区。
难民的到来给此地的居民生活增添了许多不便。
那些一天二十四小时在街道外围盘查的守卫人员,更是心理上的巨大压力。
而在今天,冬幕节假期的最后一天,这样的不便与心理压力达到了顶峰。
那些扛着“衔尾雪豹”旗帜的皇家骑士,那些平日里喜欢用鼻孔瞪人的天鹅堡侍官,簇拥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敲锣打鼓地涌入了圣心街区。
住在圣心街区11号的伊莲夫人早几天就得了通知,此刻正领着几名“雇工”,以及自己的孩子们,站在门口处候驾。
当中一名女性“雇工”,时不时地掏出化妆匣,对伊莲夫人的妆容修修补补。
尖锐的眉笔滑过伊莲夫人的眼角,有些疼痛,伊莲夫人下意识地想要皱眉,却被那女性“雇工”低声喝住:
“别乱动!少流汗!”
伊莲夫人内心十分地无奈,心想在外面站了这么久,流汗不流汗的还能我自己控制不成?
只是伊莲夫人也知道,自从仓库区的守备官找上门、向她吐露了“鲍德温王子将慰问仓库区”的行程之后,她就没得选了。
至于这些“雇工”,自然也是仓库区的贵族老爷们特意安排的。
伊莲夫人自己的家连同门口的街道,更是被连夜打扫得干干净净。
用凡妮莎大婶的话说,“苍蝇站在上面脚都得打滑”。
想到凡妮莎大婶,伊莲夫人于是下意识地看向隔壁。
凡妮莎大婶一家老小同样整整齐齐、早早地候在了门口,身上穿着的,也都是贵族老爷们特意发放的新衣。
只不过比起鲍德温王子将稍作停留、参观的圣心街区送奶站——也就是伊莲夫人的家——凡妮莎一家不需要那么多“雇工”陪同,更不用化妆。
凡妮莎大婶此时也感觉到了伊莲夫人的打量,对着伊莲夫人露出了同情又羡慕的微笑。
「艾拉在上,有了王子殿下的访问,伊莲一家的苦日子终于是到头了。」
凡妮莎是这么想的。
“王子殿下的尊驾马上就到了,大家都准备好!”
“笑起来!鼓掌!都鼓掌!最卖力的人一会儿有赏钱拿!”
打前哨的爵士们此刻顾不上平日里的“绅士风度”,大呼小叫地穿过街道,鼓动着居民们的情绪。
更远处,伊莲夫人微微踮脚、看向街口,金碧辉煌、冠盖云集……
-----------------
伊莲夫人是认得大王子鲍德温的——当初东南军队班师回朝时,伊莲夫人也去排过队、领过赏。
伊莲夫人也认得卡尔·萨伏伊爵士——前两天正是他找到的自己、安排好了接驾的一应事宜。
当然,更多的贵族和商人老爷,则是伊莲夫人平日里想见也见不到的大人物。
伊莲夫人还意外地发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孔——正是当初给自己的丈夫放贷的那个商人。
此刻他身形鬼祟,试图往人群中去躲,看向伊莲的眼神中竟多出了几分乞求。
伊莲夫人熟悉那种眼神,当初她也是这样跪遍了所有人……
「你也有今天!」
伊莲心中的快意只持续了那么一小会儿,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汹涌的悲伤。
她低下头去,借着亲吻自己怀中的孩子的功夫,擦去眼角的泪水,脑海中回忆着早就被安排好的台词,挤出一副灿烂的笑脸,迎了上去……
-----------------
王子殿下和仓库区居民伊莲夫人的交谈是十分短暂的。
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共同话题,从出生开始就存在某种意义上的生殖隔离。
王子殿下的行程很拥挤,他今天的重头戏还是去圣心教堂对难民发表一次演讲、主持一场午宴。
随后还要赶去保育医院、作为今日冠名仪式的剪彩嘉宾。
于是在象征性地给伊莲夫人怀中哭闹不止的孩子赐福后,鲍德温王子殿下便前呼后拥地离开了这里。
随行的官员们丢下“不要随意外出走动”的告诫,便也像追逐花蜜的蜜蜂一般跟了上去。
圣心街区11号,只留下了一片狼藉。
-----------------
在王子殿下的车队离开后没多久,凡妮莎大婶就探头探脑地赶了过来,抢过伊莲手里的笤帚:
“去去去,带几个孩子去歇会儿吧。”
“要我说啊,这帮老爷也真是折腾人,给孩子都累哭了。”
言语之中虽然多有抱怨,却也带着一丝荣幸。
“咱们如今也是在陛下那里露过脸的人了。”
“你不知道,我家那口子的东家,跟瞧见了屎的狗似的,赶着趟地就把这几个月扣下的工钱送上门来了。”
“还有我那不争气的小女婿……”
凡妮莎大婶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猛地想起伊莲是个“没了丈夫”的——于是讪笑一声,有些歉意地生硬转移了话题:
“你这送奶站那更是沾了大光了,我看今后有哪个不长眼的地痞无赖敢过来找你的麻烦……”
伊莲笑意温和,听着凡妮莎大婶的絮叨,没有一丝的不耐烦。
患难见真情,没有凡妮莎一家的帮衬,伊莲也就只能把几个孩子狠心往圣心教堂一丢、自己找个地方寻短见去了。
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伊莲都在这样的抉择中反复煎熬。
一直到凡妮莎大婶说得累了、连几个孩子都睡了过去,伊莲这才递上一碗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获得了某种解脱,轻声对凡妮莎大婶说道:
“我打算把这里卖了。”
凡妮莎大婶手中的木碗跌落在地,可她此时顾不上许多了,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盯着伊莲:
“卖了?卖了是什么意思?”
“那奶站的租金呢?这可是下金蛋的母鸡,你怎么能卖了呢?”
“是不是谁威胁你了?走!王子殿下还没走远,我们追上去!”
凡妮莎大婶无愧于一众妇女之中脱颖而出的“骂仗王”的名头,语速飞快,抓起伊莲的胳膊就要往外走。
“你听我说,婶婶。”
伊莲安抚着凡妮莎的情绪:
“希尔薇女士说了,不久之后牛奶的配送工作就要交给本地的贵族老爷了。”
“我已经跟希尔薇女士商量过了,她答应我,冬幕节过后,我就要去保育医院做护工了。”
听到“希尔薇”的名字,凡妮莎安静了下来,张了张嘴,可以她的见识,却也想不出什么更高明的说辞。
“怎么就要换人了呢?”
末了,凡妮莎只能喃喃自语,很是惋惜:
“希尔薇小姐的良善和她的美貌一样动人,哪里还能找到和她一样心善的小姐呢?”
“这我也不清楚。”
伊莲其实隐约能猜到一些,只是不愿意再把麻烦带给凡妮莎大婶,含糊地应付道:
“兴许跟保育医院被皇家册封有关吧,附带的这些东西自然也要正规起来了。”
凡妮莎俯身捡起地上的木碗,看向伊莲的目光多了几分怜惜:
“你真的想好了?”
伊莲留恋的目光扫过自己的屋子,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虽然护工的工资要比租金低不少,但家里没个男人,我也撑不起这个场面。”
“我已经麻烦希尔薇女士很多了,不能再麻烦下去了。”
“更不想换个东家。”
说到这里,伊莲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真心的笑容:
“比起日瓦丁的老爷们,我更相信詹姆主教、相信希尔薇女士。”
“再说了,我还是住在圣心街区,只是换了个地方而已;还是能常常回来看望您的。”
凡妮莎没有再劝,叹息一声,给了伊莲一个大大的拥抱,口中轻颂:
“我们感谢赞美您!谢谢您赐给我们生命、气息和万物!”
“您对我们有怜悯、有恩惠、有慈爱……您是我们的避难所,是我们的力量,是我们在患难中随时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