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堡。
日瓦丁的风波并没有太多地影响到这座行宫的节日氛围。
璀璨的宝石、喜庆的绸布以及特地从罗曼诺夫领运来的冰雕……
据说是二王子精心筹备的冬幕节贺礼。
隆美尔收回打量的视线,无声地扯了扯嘴角,耐心等待着国王陛下的召见。
按理说,教会的异端审判庭和军事贵族之间并无直接统属关系。
可倘若凡事都讲“道理”,大家拼死拼活地当个贵族图什么?
隆美尔站在这里,不是看在维基亚国主的脸面上,而是整个贵族秩序的法理特权!
嵌金雕玉的大门无可避免地发出一声沉重的低吟。
“小指头”踩着无可挑剔的宫廷礼步,出现在了隆美尔的面前,笑容可掬:
“隆美尔大主教,您还没来得及用餐吧?陛下特意为您准备了您最珍爱的多尔图庄园葡萄酒呢,您这边请。”
“今天的主食是巴列克小镇的风干牛肉,搭配伍德领的姜醋以及……”
路上,“小指头”依照惯例向隆美尔介绍着今日下午茶的餐谱。
隆美尔心中明了,冲着“小指头”回递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感激眼神。
作为陛下的身边人,“小指头”的一举一动都是国王陛下喜怒哀乐的具现。
也是“小指头”赖以为生的政治资源。
……
小花园里,今日的维基亚至尊穿着一身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粗糙灰色棉袍。
隆美尔微微一怔,目光扫过一旁坐立难安的庞迪·冬莱,心中当即了然,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单膝跪地:
“隆美尔·波吉亚,向全维基亚尊敬的国王陛下问候。”
……
“这么多年……是我问心有愧,不敢面对你们。”
“你们老了,我也老了。”
格罗亚一手擦去眼角的泪花,一手死死地抓住了庞迪·冬莱的臂膀,干枯的嘴唇止不住地颤动。
“小指头”适时地插入话题,小声烘托着此刻的氛围:
“庞迪骑士,您可知道,这些年来,每年七月初雷打不动的那笔订单,是谁下的?”
“陛下一直惦挂着你们啊。”
庞迪看着国王陛下身上那再熟悉不过的染料,泪水当即模糊了眼眶。
这么多年埋藏在心中的委屈,在这一刻,似乎都随着泪水一起冲刷了个干干净净。
“陛下……是我们……是骑士团……”
庞迪已经泣不成声、语无伦次,就要跪地谢恩。
这激动之下,险些就将正扶着自己的格罗亚拽了个趔趄。
庞迪虽已人到中年,但比起衰老腐朽的格罗亚,到底是力气大出了许多。
一直冷眼旁观的隆美尔心中既腻歪又好笑,连忙上前,将庞迪·冬莱拽了开去。
……
等到庞迪·冬莱千恩万谢的身影离开,格罗亚这才收回目光,冲着隆美尔微微颔首,面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让隆美尔大主教见笑了。”
隆美尔虽然不明确格罗亚特意在自己面前表演的目的,但不咸不淡的马屁依旧是张口就来:
“陛下心系万民,是我们维基亚贵族的福分。”
格罗亚摆了摆手,苍老的头颅倚在靠背上,任由“小指头”捏着热毛巾敷面,恢复着本就不多的精力:
“提篮布里吉那边,情况如何?”
“李维子爵接受了我们的解释,”隆美尔斟酌着用词,“至少目前如此。”
“从各路探子的回报来看,林克庄园也没有什么异动?”
“没有异动?!”毛巾下传来的嗓音陡然一肃,带着御极多年的威严,“这么说,隆美尔主教以为,勒沃尔庄园的事另有主谋?”
隆美尔恭敬地站起身,眉目低垂:
“那倒不是,只是臣下愚钝,未能试探出这位年轻的子爵大人背后有何用意。”
花园里一时陷入沉默。
格罗亚其实也不确定北境在这种小事上发难是什么企图。
就这点小事,稍微有点权势傍身的贵族都扳不倒;格罗亚也不会给李维泼污水的机会。
这么简单的道理,格罗亚不信李维会不懂。
难道说真是本笃教派那边出了什么大动作?
格罗亚扯下脸上的毛巾,浑浊的瞳孔凝聚出两道精光:
“黎塞留是怎么来的日瓦丁查清楚了吗?!”
隆美尔摇了摇头,知道格罗亚心中所想,又补充道:
“当下来看,这位本笃教派实质上的继承人,可能和谢尔弗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合作。”
格罗亚闻言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中的毛巾——这无疑是一个糟糕至极的消息。
当初天鹅堡将黎塞留这烫手山芋运作去荆棘领,看重的就是他那特殊的身份、灵活的政治手腕以及对教会的忠贞立场。
饶是以哈弗茨的脾性,这么多年来,也得捏着鼻子和黎塞留共处。
瓦兰城大主教的平均任期(寿命),因此得到了大大的提升。
可如今这又臭又硬的回旋镖飞了回来,天鹅堡的上上下下也觉得疼啊!
近百年来的六任教皇里,四任都出自本笃教派。
论在圣殿骑士团的出身,论在梅林商会的影响力……本笃教派可谓根深叶茂。
如今黎塞留重返日瓦丁,那些感念本笃三世恩泽的“残枝枯叶”,似乎有了重新聚拢之意。
格罗亚一声轻叹,斜觑了一眼“小指头”,随即闭上了眼。
后者会意地上前两步,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确切地说是一份账单,递给了隆美尔。
“这是光明历838年,王国大军征讨诺德时,向梅林商会购置的一笔军火。”
“小指头”凑在隆美尔的耳边,嗓音压得比蚊呐还要低一些:
“本来已经谈好了,看在中部战火的份上,再延期个十年,只是……”
“小指头”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隆美尔细看了一眼账单,心中嗤笑,这二十年前的贷款,打的是征讨东南的名义,其实就是在为北伐做的准备;借的正是本笃教派的私产。
而这笔款项,也因此绕过了彼时仍掌管维基亚教廷理事会的、隆美尔的叔父。
想来那时候,格罗亚就已经和禅达密谋好了战后的瓜分事宜,也安排好了扶植美第奇家族打压波吉亚家族的计划。
可惜这万般谋划,都随着那一场战败化为乌有;而天鹅堡欠着本笃教派的这笔巨款,如今也就成了黎塞留手里的绞绳。
「多新鲜呐?国王陛下欠了钱,找我一个刽子手有什么用?」
心思电转之间,隆美尔已经明白了马库斯为何因为此事急得上蹿下跳了。
马库斯本来就贪得无厌,当初为了扳倒波吉亚家族又对王室多有让步;如今维基亚的教产资金流,怕是已经填不上天鹅堡的窟窿了。
这消息要是捅到禅达,教廷都不需要专门派人来抓他马库斯了——蒙哥马利肯定不介意这“顺手之事”。
尽管心中恼怒,隆美尔也隐约猜到了格罗亚服软的用意,于是装傻充楞道:
“还请‘小指头’大人(国王陛下)示下,我尽力而为。”
“小人哪来的脸面敢支使隆美尔大主教?!”
“小指头”脸上的笑意灿烂了几分,又假模假样地给了自己一巴掌,给足了隆美尔台阶,这才一脸痛心疾首地说道:
“教会之中,出现了个别害群之马上下欺瞒,情节恶劣,影响败坏,严重损害了光明教会与维基亚贵族的形象。”
“还请隆美尔大主教掌执教鞭,肃清宵小,涤荡风气,还维基亚民众一个公道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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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隆美尔的脚步声远去,小花园里再度陷入了有些尴尬的寂静。
到底是服了软、让了步,饶是以“小指头”的舌灿莲花,眼下也不敢触陛下的霉头。
“仓库区那边,现在如何了?”
沉默了半晌,格罗亚终于睁开了双眼,有些艰涩地开口问道。
“回陛下的话,”“小指头”伺候着格罗亚饮酒,口中努力挤出几分喜意,“詹姆主教是心地纯良之人,灾民们无不感念。”
“赈灾一事,”格罗亚沉吟了片刻,最终还是叹息一声,“让鲍德温去办吧。”
“小指头”此刻哪敢犹豫,忙不迭地应下——虽然二王子给他送了不少礼,更是费了不少心思打点天鹅堡。
可如今摊上这事,当初钱花得越多,那不是现在抽天鹅堡的脸面抽得越狠?
“替我更衣。”
格罗亚有些痛苦的吩咐声响起,打断了“小指头”的长吁短叹。
“小指头”定睛看去,国王陛下的那一身粗棉布上,已经渗出了不少血丝,不由得心中一颤。
一个身患梅毒的老朽,硬要穿着这一身质地粗糙的衣服,举手抬足间,可不就是遭了老罪。
“小指头”不由得暗自抹泪,陛下艰辛如此,怎么总有些人就是揪着不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