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玉炼金工坊。
下班的钟声响起,编号“137”的珠宝匠欧文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又是没有进展的一天。
开锁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欧文整理好手头的工具,起身,退到一旁。
两名身披法袍的年轻人在护卫的跟随下走了进来,检查着工作台的状况、清点宝石原矿的数目……
欧文的眼底划过一丝钦羡。
这些在工坊兼职检查工作的年轻法师学徒,也是日瓦丁法师协会的正式成员。
他们的光明前途就像身上的朝气一样蓬勃,也像口袋里的薪水那般丰厚。
珠宝匠欧文自己是没机会了。
他只能向艾拉祈祷、妻子肚子里的孩子能是个天生的法师。
说到孩子,欧文听某个身为贵族远房旁支的同事说过、“日瓦丁皇家妇幼医院”在仓库区开张的事。
欧文还听同事说,皇家妇幼医院开业至今还没有死过一个孕妇,或者一个婴儿。
这让欧文上了心,打算趁这个周末自己先去看看。
“可以了,没什么问题。”
两名年轻的法师学徒说说笑笑,冲着护卫点了点头,也不去看一旁的“麻瓜”珠宝匠欧文,自顾自地走向下一个房间。
……
欧文洗了澡,换回自己的衣服——欧文听说炼金工坊的下水道都是单独的——在护卫万年不变的冷淡目光注视下,走出了戒备森严的工坊厂区。
几个平日里还算谈得来的同事正搓手哈气、弯腰驼背地等在拐口处,见了欧文,当即兴奋地招了招手:
“这里!欧文!”
“我们几个打算去玛尔达街区瞧个热闹,顺便吃上一顿好的,要不要一起?”
欧文有些好奇地加快脚步、凑了过去:
“这鬼时节,能有什么热闹让你们这么兴奋?”
先前招手那人闻言当即压低了眉眼,兴奋又强行克制地示意欧文附耳过来:
“玛尔达街区的刑场又要砍头啦!”
“知道杀的是谁么?”
说话那人止不住地挤眉弄眼:
“仓库区首富、每年都要在城外施粥的那个、琉昕·勒沃尔!”
“你猜怎么着?这蛆心的东西把陛下拨给他的粮食换成了糠麸……还替贝克兰大街的老鸨……”
“呸!狗日的!难怪他发家那么快!那么有钱!”
末了,这位消息灵通且“嫉恶如仇”的同事吐了口唾沫,作出了如上总结,还不忘“豪气冲天”地拍了拍胸脯:
“那么点钱,我要是首富,撒出去眼皮子都不带眨的。”
旁边一人当即打趣道:
“可我怎么记得、上次教士来募捐的时候,你掉头就走,我拉都没拉住。”
先前那人当即脖子一梗,半是打趣半是真心实意地捂了捂自己的口袋:
“那能一样吗?我兜里可真有几十枚铜子!”
众人一时欢快地大笑起来。
欧文也附和地扯开了嘴角,一直到众人都笑得差不多了,这才小声地补充道:
“我就不去了吧,伊蒂丝就要生了,我得照看着一点。”
其实欧文妻子的预产期还有三个多月,欧文这么说,自然只是一种推辞。
欧文还是挺“迷信”的,不希望把“血腥气”带回家里、带给自己未出生的儿子——神婆很笃定地说这是个男孩,所以欧文也是加倍的小心。
“看吧,我就知道欧文不会去。”
又有一人开腔道,显然对于欧文“胆小怕事”的脾性不算陌生,也不戳破他。
“那咱们一起包车过去?欧文也一起?刚好是往你家的方向。”
先前招呼那人又开口提议道。
众人自无不可,欧文犹豫了片刻,见状也点头应下。
翠玉炼金工坊还算丰厚的薪水是欧文等人偶尔“奢侈”一把的底气。
一辆日瓦丁最常见的制式客运马车随着欧文等人的招手缓缓靠边停下。
-----------------
玛尔达街区又称“小米歇尔大街”。
这里的一切商品,无论是面包、鲜花、布匹乃至于街道两旁的房屋本身,处处都留存着刻意模仿圣米歇尔大街的痕迹。
圣米歇尔大街有魔法驱动的路灯,玛尔达街区就矗立着铁杆铜盏的油灯。
圣米歇尔大街常年活动着日瓦丁最富才华的艺术家,玛尔达街区剧院每年都有一炮而红的漂亮女演员。
圣米歇尔大街是没有住宅的,玛尔达街区倒是有不少公寓——这些公寓的租金是市政厅的重要财政收入之一,欧文就住在这里。
总之这就是玛尔达街区,什么都比圣米歇尔大街差一点,也包括物价。
当然,也有玛尔达街区拥有但圣米歇尔大街没有的“东西”。
比如说平民,玛尔达街区并不限制平民的进出——否则欧文也没资格住在这里。
又比如说,刑场。
……
和日瓦丁其余十几座刑场一样,玛尔达街区的刑场也在最繁华的街口。
等到载着欧文等人的马车赶到时,整个街道连同四边的辅助巷道,都已经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几人只能依靠人群扎堆的方向,勉强辨别刑场的位置所在。
欧文四处扫了一眼,有闲钱的坐在街道两旁的旅馆二楼,悠哉悠哉地品着茶水,欣赏着底下人仰马翻的“热闹”。
周遭甲胄鲜亮的军士,更是给平日里繁华的玛尔达街区增添了些许肃杀。
不等欧文想好怎么开口,领头的同事便率先跳下了马车,将手头的五个铜子递给车夫,扭头对欧文说道:
“我们就到这里下了,你跟车回去吧。”
其余四人也有样学样,跟着付钱下车。
欧文松了一口气,来不及去仔细听辨刑场方向传来的法官判词,推了推踮脚张望的马车夫,催促道:
“快走吧,快走吧。”
欧文知道,等法官念完了词、牧师做完祷告,人头就要落地了。
可什么仓库区首富、什么赈济灾民……跟他一个日瓦丁的珠宝匠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想赶紧离开这晦气的地方。
车夫有些意犹未尽地啧了啧嘴,到底是舍不得生意,慢悠悠地调转车头……
马车在欧文的公寓前停下,欧文抛下五枚铜子,也不看那车夫,“砰”的一声关上了院子的大门。
“不是,多出来的这一截路不算钱啊?我呸!”
车夫嘴里嘟囔了几句,冲着公寓的大门吐了口唾沫,又调转马头,挥舞着鞭子,向刑场的方向赶去。
他还等着去看热闹呢!希望还来得及!
-----------------
玛尔达街区,街口刑场。
“……愿主宽恕你的罪过,魂灵归于安息。”
随着牧师结束自己的祷告,琉昕·勒沃尔的脑袋被按在了断头台的凹槽上。
琉昕·勒沃尔梗着脖子,视线扫过台下愤怒的、幸灾乐祸的、激动的、阴冷的、看热闹的眼神……
还有不少人举着手里的面包,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琉昕·勒沃尔开心地咧开了嘴角。
这无疑是点燃火药桶的那一丝火星,低微的啜泣声顷刻间演变成了震天的哭嚎与谩骂,盖过了现场嘈杂的人声。
刑台最前方的空地上,那些失去至亲的灾民们疯狂地冲击着护卫们组成的人墙:
“我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琉昕,你还我女儿的命来!”
“伊莲,呜呜呜,你看到了吗?”
“杀了他!杀了他!”
……
从刑台上的视角看去,台下的躁动像极了一根拉到最满的弓弦。
台上的法官面露一丝惧色,厉声喝向那同样有些怯场的刽子手:
“愣着干什么!动手啊!”
刽子手黄牙一咬,抡圆了胳膊,手中的刀刃重重地斩在绳索上,力透木杆,“砰”地一声溅起一捧木屑。
高悬的斩刀飞速下落……随着一声好似布袋破裂的闷响,血水自断头台上泼洒,沿着凹槽滴滴落下。
刽子手取来一个木桶——这些血水,可都是不能浪费的好东西。
哭嚎声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都不要挤!都不要挤!”
“排队!排队!”
“先交钱!交钱!”
刽子手脸板着一张脸,大声呵斥着那些手举面包的人群。
一个不过半人高的小乞丐,趁着人群骚动之际,从护卫的裤裆里穿过人墙,扑向那一地的血水;然后从怀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黑面包,往血水里用力一蘸,随即泥鳅似地自刑场的另一边跑开去了。
小乞丐在街口外围找到了自己的头儿,将沾满人血的黑面包递了过去,接过十几枚叮当作响的铜子,直奔附近的小医馆而去——他也有自己想要拯救的人。
小乞丐只是可惜,人血不能包治百病。
一辆豪华马车与小乞丐擦肩而过,小乞丐第一时间佝下了身子、贴紧了墙角。
直到那辆鎏金镶银的马车消失在视野里,小乞丐这才敢抬起头,望向马车消失的方向,死死地握住手心的铜子,恨恨地吐了口唾沫。
在小乞丐的头顶,酒馆的二楼,目睹了一切的李维没有做声,只是目送着小乞丐的身影消失在了巷道里。
李维不知道小乞丐是不是认出了先前那辆马车,但他确实是认出来了——正是维基亚最大的药材垄断商——四叶草乌鸦旗帜的伍德家族。
“李维子爵。”
就在李维默默消化这复杂情绪的当口,脚步声和呼唤声忽然从门外的楼梯上传来。
“自我介绍一下。”
尽管被黑骑士远远地拦住,伊阿古的礼节依旧是一丝不苟:
“迪尔家族的管事、伊阿古,向李维子爵问候。”
李维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示意随行的黑骑士放行,口中轻蔑地笑道:
“怎么?杰弗里·迪尔有什么屁要放?”
伊阿古站在原地,并未挪步,闻言当即有些羞恼,面上一肃:
“请您注意您的言辞,李维子爵!您这是在侮辱一个贵族!”
回答他的只有李维的手铳填弹声。
“我的时间有限。”
李维将手铳横摆,泛着哑光的枪口对准了这鹿家的管事。
伊阿古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又强忍着站住,咳了咳嗓子:
“李维子爵可有兴趣知道琉昕·勒沃尔是怎么起家的?”
见李维不搭话,自讨没趣的伊阿古接着说道:
“靠的就是刑场买卖的生意。”
“我家家主托我转告您一句话。”
“家主大人说,”伊阿古模仿着杰弗里的神态——李维不得不承认确实还挺像的——指着刑场那些正在哄抢“人血面包”的人,开口道,“李维·谢尔弗子爵,这就是您想要庇护的、泛着卑劣与恶臭的贱民么?”
眼看李维远眺窗外,沉默不语,伊阿古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扬眉吐气,一扫这几个月来的郁闷,下意识地就补充了一句:
“您这是在侮辱贵族的荣光!”
李维敲击茶桌的手指微微一顿,扭头打量着伊阿古的胸口,突然轻笑一声:
“你是贵族?”
伊阿古的面上当即浮现出尴尬的迟疑——虽然不少下级贵族都是上级贵族的管家出身,但他伊阿古确实不是贵族。
只是伊阿古眼下也没有心思埋怨自家老爷的刻薄寡恩了,李维反常的笑容让他本能地汗毛倒竖。
伊阿古拔腿就要走,却发现那高大得像是一堵墙的骑士已经牢牢地按住了自己的肩膀;他甚至恐惧到张不开嘴向楼底下的护卫呼救!
“有些奴才,在主人身边待得久了,真当自己跟别的奴才有什么不一样了,还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了。”
“让我来教教你,什么他妈的叫做他妈的贵族法则!”
李维叹了一口气,站起身,食指的指腹搭上了手铳的扳机,目光看向一旁的纹章官,耸了耸肩:
“仆役当面挑衅贵族,应该怎么处置来着?”
纹章官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额头因为预期的后果与压力颗颗冒汗,嗓门却还是不敢打一丝折扣地扯到最大:
“当然是处死!子爵大人!”
“砰!”
烟雾弥漫,弹丸出膛的巨响湮灭了伊阿古的求饶与惊呼。
而在旅馆外,刑场上的哭嚎与哄抢仍在继续,又将手铳的击发声也遮掩了下去。
-----------------
光明纪元859年1月,旅居日瓦丁数月、“素来低调”、“与人为善”的荆棘领继承人、哈弗茨·谢尔弗伯爵的长子、瓦兰城的领主、李维·谢尔弗子爵,用一颗射杀鹿家大管事的子弹,宣告了他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