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谙自家少君作风的托比亚斯与杜邦并没有为了迎接李维惊动太多人。
被碎石子路基切割成若干区块的战地医院,依旧是照常运作。
陪着李维实地考察战地医院的,不过寥寥十数人。
“小卢卡斯人呢?”
卢卡斯医倌的儿子、小卢卡斯也在这次的外派队伍中,是整个战地医院里的医倌主管。
李维在陪同考察的人员里环视一圈,却没有发现这位专业人士的身影,是以有此一问。
托比亚斯上前一步回话:
“启禀少君,小卢卡斯医倌正在做手术,属下已经派人去催了。”
李维闻言当即摆了摆手:
“那就别催了,先捡你们知道的说。”
“是,”托比亚斯应诺,又瞥了一眼随行的多克琉斯,刻意顿了一顿,清了清嗓子,“整个上游营地的流行病预防工作都是由我们荆棘领负责的。”
“但伤员的收治则是各家分开的。”
“具体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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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多克琉斯一同抵达东普罗路斯港口的,还有运送伤员的马车队。
车轮在泥泞里碾出深褐色的辙痕,那不只是泥浆的颜色。
(见习)医院骑士马修斯撩起沾满血污的麻布围裙,帮着车夫解开捆扎伤员的绳索。
半数伤员还在微微抽搐,另外半数则已经没了动静。
“艾拉庇佑!”
老修士、随军医倌兼牧师、来自普罗路斯修道院的威廉上前一步,用左手别扭地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
右手则握着一个被血浆浸润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橡木尺。
老威廉用尺子挑起一个伤员的下巴——箭矢自喉结下方斜插进去,血沫随着呼吸在箭杆上堆积出粉色的泡泡。
“送到告解室去。”
老威廉叹息一声,手中的尺子就要转向下一个伤员,先前那人却突然抓住威廉的袍角,被血浆包裹的喉咙挤出垂死的呜咽。
托马斯别开脸,他知道“告解室”的意思。
那里堆积着等待临终祷告的重伤者,连呻吟声都很微弱,唯有石墙上布满指甲抓挠的痕迹。
但托马斯还是狠心掰开了那伤员的手,与另一名助手一起,将他抬上了去往告解室的板车。
作为一名刚刚入伍的见习医院骑士,习惯死亡是托马斯的第一课。
“这两个,送去医院!”
来不及太多的感慨,老威廉的催促再度将托马斯唤回了现实。
“等一等!”
就在托马斯要把两名伤员搬到悬挂着“荆棘玫瑰”与“绷带盾牌”旗帜的马车上时,另一名神甫跳出来呵止了他。
来自布兰领的法奥神甫指了指当中一个昏迷不醒的伤员,颇为蛮横地拦住了托马斯的去路:
“这是我们布兰领地的骑士,他有权选择接受更虔诚的治疗方式。”
“你说的‘更虔诚的治疗方式’,”老威廉不得不暂时抛下筛选的工作,起身看向法奥神甫、眉头紧皱,“是指45%的眼球摘除死亡率,还是60%的截肢死亡率?”
法奥神甫脸皮一抽,举起与威廉胸口款式相同的十字架,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说话要讲证据!威廉神甫,你是在质疑谁的信仰?”
老威廉的气势登时弱了三分,他到底还是个教士,也只是个教士,只能无奈挥了挥手:
“托马斯,把这人交给他吧。”
另一个还算清醒的伤兵见状有些犹豫,目光在托马斯与法奥神甫之间徘徊了片刻,最终身为南方人的他还是选择了相信“绷带盾牌”过往的威名。
“我跟你走。”
伤员扯了扯托马斯的围裙,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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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与同伴抬着担架走进了帐篷。
医倌小卢卡斯正在给某个征召民兵处理腿部的伤势。
托马斯看着他用带钩的刀子挑开胫甲,碎骨渣混着布片粘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草垫子吸饱了血水,又湿又滑,小卢卡斯的三个助手一时竟也按不住这又哭又叫的民兵。
也对,要是有人拿着镊子在自己的骨头上夹夹捡捡,托马斯自问自己挣扎得恐怕还要厉害些。
“搭把手!”
小卢卡斯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动静,先是扭头看了一眼担架上的伤兵,示意托马斯过来帮忙。
……
当烧红的烙铁压上绽开的皮肉时,焦糊味盖过了满屋子的血腥气,那个刚才还在咒骂的民兵突然没了声响,不知是昏死还是见了艾拉。
三名助手负责后续的收尾工作,小卢卡斯则走向帐篷外,先是用肥皂水清洗了自己的双手,再用鼠尾草与金盏花醋液揉搓自己的手指乃至于指甲缝,最后又换了一身干净的罩袍,这才钻回了帐篷。
从帐篷的另一侧,几名医院的护理人员也在此时鱼贯而入,将已经缠好绷带、绑上石膏的伤员接走,又更换了新的草垫、手术器具……
托马斯是熟读《卢卡斯卫生条例》的——这是所有医院骑士新兵的必修——所以当医倌小卢卡斯的视线扫过自己满是血污的围裙时,托马斯赶忙出声解释道:
“这是蒸煮过的!只是血渍洗不掉了。”
任何年代,伤员们都更倾向于经验丰富的医生;而在这个年代,手术服上的血痂通常被认为是经验的勋章。
托马斯需要这么一条满是血渍的围裙,来堵住其他人的嘴,就像老威廉手里的那根橡木尺。
这是旧时代的惯性与新思潮的撕扯,来自荆棘领的小卢卡斯也不愿与医院骑士团的托马斯多做为难,于是点了点头:
“去洗手吧,这一场你来当第四助手,有时间么?”
托马斯心中既惊又喜,说话都有些磕巴了:
“我、我现在、就去,请、请您、稍等。”
……
等到小卢卡斯做完手术、再度从帐篷里钻出来时,两名山地骑士已经在外面等候了大半个钟头。
两人先是扫了一眼托马斯——后者识趣地先行告退——这才对小卢卡斯开门见山:
“少君大人来了,点名要见你。”
这回轮到小卢卡斯又惊又喜了:
“欸?少君怎么会……请稍等,我现在就去沐浴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