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安娜 作品

第8章 西西弗斯

到次年三月临近毕业之际,大伙为大卫举办了一场告别晚餐,他将前往美国纽黑文的一家初创对冲基金担任研究员。晚上六点,亚历克斯和尹娜、马克和女友辛迪陆续到了这家叫trissa’s的自助餐厅,大卫已经坐在了靠窗的位置。

“难以置信,我们的第一堂课就是以这地方做案例分析的,转眼两年过去了。”亚历克斯环顾四周,红砖墙配复古铁艺灯让这里显得很温馨,岛台上摆放着迷迭香烤鸡和凯撒沙拉,空中则是肉桂和车达芝士的味道,还有那个右腿不太麻利的服务员,一切都是老样子。

“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多呆一天都是煎熬……据说五分之一的加拿大人患有精神病,每年约有四千个加拿大人死于自杀——平均每天十一个人。我很好奇天气与心理健康之间的关系。”大卫像饱受头痛之苦似的抱怨着,“无论如何感谢你们的照顾!谢谢你这么够意思,亚历克斯,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在俱乐部的小本生意睁只眼闭只眼。还有马克,我会永远怀念你的自酿啤酒!”

“恐怕我还要在这里多酿几年啤酒,直到拿下‘酒吧’考试(作者注:指Bar exam,即加拿大的律师资格考试),幸运的是我并不孤独。”马克与辛迪相视而笑。她是他法学院的同学,一个高大强壮的安大略本地女孩,有着茂密的褐色头发和深邃坚定的琥珀色眼睛。辛迪机智幽默,而且举手投足相当自信,就像一个女王,而马克是她忠实的仆人。

“你之前在上海做什么?”辛迪转过头望向尹娜,女人对漂亮同性总是格外好奇。

“地产项目助理。”尹娜腼腆一笑。和本地人交流时她总是很拘谨。这种拘谨在伶牙俐齿的准律师面前更是放大了十倍,仿佛语法用错会被判刑,单词说错就被枪毙。

“听起来真有趣,具体做什么呢?”

“接待应酬。白天喝茶,晚上喝酒。”

“看来你也能拿下酒吧考试了,尹娜。”马克的俏皮话将大伙逗乐了。

“那你喜欢这份工作吗?想回上海吗?”大卫狡黠地问。

亚历克斯感觉女友向他投来了求助的目光,便替她回答道:“我和尹娜下个月会搬去多伦多。”

“哈!”大卫眉飞色舞地说,“你真的没想过去亚洲吗?我们正在经历一场史无前例的危机,但中国、新加坡、韩国、越南……看看他们的gdp增速,遍地都是机遇。”

亚历克斯笑着摇摇头。“我妈千辛万苦从香港移民过来,我不打算开倒车。”

尹娜直愣愣地盯着窗外,再没了搭话的兴致。来餐厅的路上她接了一个电话,面试又被拒了,还是没要到那笔学费?总之她没说几句就挂了,显得思绪凝重。

三月的伦敦城还在飘雪,餐后夜色很快降临。几杯Labatt Blue下肚后,氛围逐渐松弛下来。大家天南地北地聊着,把酒言欢、嬉笑怒骂之际又带着对未来的希冀与迷茫。

“大卫,老实交代什么风把你刮到了纽黑文?”马克问。

“前雷曼兄弟交易员保罗·邓肯创办的公司,06年就开始做空美国房地产市场,现在想来这家伙真他妈是个天才。他认为次贷早就有问题了,直到美联储加息才戳破了这个大泡沫。”

“整个金融系统就像一个愚蠢的暴食者一步步将自已吃到瘫痪并撑死。”亚历克斯说,“连美林、雷曼和贝尔斯登这样的银行都快倒了,就算有政府救援也挺悬,我们真是赶上了好日子。”

众人哑口无言,陷入了对未来的担忧中。

“来个比赛如何?”辛迪突然打破了沉默,提议道:“比谁最惨,获胜者今晚免单!生活总需要点甜头不是?”

“那我必须第一个接受挑战!”大卫苦笑地嚷嚷着。“去他的保罗·邓肯,去他的纽黑文,去他的打工!我本来有一个极佳的交易策略,多年来都在赚钱,让纳斯达克看上去像笑话。但三个月前我他妈的爆仓了!谁想得到呢?就像长期资本管理公司那样突然就垮了,Boom!我本来可以毕业即退休,现在却要被迫打工。”

“我怀疑你实际在炫耀,但我没有证据。”马克笑道,“你看大卫,我们大多数人都将打工挣钱,在你眼里这叫惨?”

“那我平等地同情所有人,包括我自已。我实在想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比打工更蹉跎光阴、更消磨意志了!打工是现代奴役制,而我们都是西西弗斯!”

“这故事我知道!”辛迪兴冲冲地接过话茬。“众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让他不断地推着一颗巨石上山。到达山顶后,巨石又滚回山脚,前功尽弃。而西西弗斯必须重新将巨石推回山顶。他的生命就在这样永无止尽又毫无意义的重复劳作中消耗殆尽。是这样吧?”

“但也有很多人从打工中实现了自我价值,”亚历克斯若有所思地反驳道,“投行里那么多人996、007,不可能只是图钱吧?如果他们的工作恰好是自已真正想做的,那就谈不上浪费生命了。也许西西弗斯自已就乐在其中呢?”

“好啦各位,一聊到哲学,那恐怕三天三夜都聊不完。下一个轮到我吧?”接下来马克用被酒

泡哑的嗓子承认了一件难以启齿的事——因为推迟毕业,他已经欠下了不少学生贷款。“是的辛迪,我穷得叮当响。我甚至愿意为食人魔Luka magnotta辩护,只要能把贷款还完。我不确定自已的钱要多久才够成家、抚养孩子……”

“等等,谁说我想要孩子了?”辛迪激动地打断了他,“也许我不喜欢小孩,也许我太执着于个人发展,也许我生不出来,总之我这辈子都不想当妈。话先搁这里了。”

下一秒天造地设的两个人来了个爽快的high five。

“你呢二代?应该没什么值得抱怨的吧?”大卫问。

“还是叫我亚历克斯吧。我进莫里斯&莫里斯和那老头子没关系。”亚历克斯耸了耸肩。“我的时薪比麦当劳低,公司还能随时让我卷铺盖走人,前几天他们还因为大规模裁员上了头条不是?我的同事a.k.a.竞争者里,很多也信奉你那套‘打工无意义论’,像patrick Bateman那种。所以我被斧子大卸八块的概率并不低。我挣的不是钱,是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

“你说他是不是在无病呻吟?”马克对尹娜笑道。出乎意料的是尹娜面无表情地看着马克,眼睛里却闪起一种异样的光芒。

“你们是在比惨吗?”她慢悠悠、带着后知后觉的口吻问道,“那请问,失去双亲、在家里挨耳光的次数比学校还多、饿到只能吃发芽的土豆、和拾荒者合租泡水的地下室……这算不算惨?”

马克突然大惊失色,辛迪目瞪口呆,大卫陷入沉思,而亚历克斯默默凝视着她,好几秒钟就这样在沉默中过去了。

“不过,这都是陈年旧事了。”尹娜带着不同寻常的狡黠圆场道。

“说到现在的话,”但她对赢得比赛志在必得,对不太流利的英语也顾不上了。“没法追逐梦想是不是一种惨呢?没法为自已而活呢?人生对你们来说就是迪斯尼乐园,搞砸了大不了重头再来,对我来说却是高空走钢丝。留学把世间所有的美好与自由带到我眼前,却又告诉我,一切与我无关……”

“如果你知道人生其实没意义,就不会这么想了。”大卫冷笑了一声,“正如爱因斯坦所说,‘我不相信人类的存在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也不相信人类的道德和社会的规则有什么绝对的标准’。到头来我们都是被上帝玩弄的傀儡,瞎折腾到火葬场为止。”

不知为何,这番愤世嫉俗的言论显然让尹娜受到了强烈的触动。她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目光望了大卫一眼,突然双手捂住脸,伤心欲绝地抽泣起来。大伙纷纷围过来安慰她,大卫手足无措地宣布她免单,但都无济于事。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往下滚落着。

“你的生活会越变越好的,尹娜。”亚历克斯搂住了女友,温柔地用手指一滴一滴擦掉她脸上的眼泪。“你还有我。”

“你还有我们!”马克接过话茬,“话说过来,亚历克斯这小子怎么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你见过他这么耐心吗,大卫?”

“从来没有,比雷曼倒闭还令人震惊。”

尹娜欲言又止。当和众人满怀关切与怜悯的目光交汇时,她痛苦地垂下了头。直到多年后亚历克斯才意识到,也许那时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这是最后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