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安娜 作品

第38章 上新闻的人

整晚唯一与亚历克斯作伴的是狂风暴雨呼啸而过的声音。窗外是一片暗灰色、盘古开天辟地前的混沌。夜空开了好几处口子,瓢泼大雨不断倾泻下来。那个他称为“妻子”的女人已经离开整整一小时。他记得她走前带上了车钥匙,但那辆迈巴赫还在地库里。

没人了解这个女人。她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每次试图思考这些哲学问题,一阵熟悉的疲惫与挫败感就向亚历克斯袭来,浑身像被抽掉骨头一样散了架。他想,早晚得学会和这些反复蹂躏他的情绪做朋友,谁让他娶了她呢?

早些时候他试图睡了一会儿。他梦见自已驾驶着坦克经过一片猛烈的枪林弹雨,嗖嗖嗖的子弹眼看就要射穿坦克的内壁……他惊醒过来,狂风像早高峰挤地铁的人流般顽强地钻进窗户缝隙,吹的人心里发毛。

现在是凌晨十二点半,他脑子清醒得可怕,索性坐在床上看起了ipad。

日本将福岛核电站污水排入大海,以色列对加沙的巴勒斯坦人进行种族屠杀,美国权贵结伴去满是未成年人的小岛,阿根廷总统将推行毒品和人体器官买卖合法化……亚历克斯想,冠冕堂皇的政客在过去二十年间将这个世界搞得乌烟瘴气,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仇恨与剥削。就算去精神病院选一群真正的疯子上台,世界也不会变得更糟了。

他还收到一封来自迈克尔的邮件。父亲现在已“半退休”,下个月将来中国推广一个在贵州贫困山村的慈善项目,途经上海时想与亚历克斯“激动人心的新家庭”见个面。亚历克斯正要发送一封同样“激动人心”的回复时,突然听到轻微的开门声。

他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尹娜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飘进了家,不一会儿来到了卧室门口。

她被淋成了落汤鸡,长发紧贴着头皮,睫毛膏和唇彩都花了。雨水顺着黏糊潮湿的雪纺外套滚落下来,在地板上汇成一股股细流。而她就这样凝然不动地站着,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神哀怨又决绝。

亚历克斯刚放下ipad,只见尹娜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了双手。外套发出了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她的纤纤玉指开始慢慢解开腰带和纽扣,然后是丝质连衣裙、蕾丝文胸内裤……柔软的织物一件一件地从她的腰间滑至腿下,直到她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

如此完美的肉体,光洁的皮肤,滴水的长发,仿佛出浴的爱神维纳斯。随着她的呼吸起伏,昏暗的灯光在这胴体上描绘着凹凸有致、又细微变化着的轮廓。亚历克斯屏息凝视着,这种不带任何肉欲的神圣之美。

“这就是你在照片上看见的身体。”

说罢,尹娜倏地转身进了浴室。

亚历克斯在惊骇中呆坐了许久,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吹风机的声音响起,他才意识到一切并非幻觉,立刻跳起来冲进浴室,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尹娜揪了出来。

何时、何地、何人、是什么、为什么、怎么样?他对她展开了狂风暴雨般猛烈的盘问,发誓一定要把这些照片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一开始尹娜的口风很紧,什么都不肯说,只强调报警没好处。后来她说可以告诉他实情,但要他发誓以后不再追究。亚历克斯告诉她自已从不对未知的事做出任何保证,她又沉默了。最后他发疯般摇晃着她的肩膀,差点把她的手腕折断,尹娜终于垮了,嚎啕大哭起来。

“宋卫城一直用我招待‘大人物’,这就是你想要的真相!”

原来“宋太”只是宋卫城用做生意场上接待的傀儡,宴请里的菜肴。人脉甚广的宋卫城是某商会的副会长,也是坊间流传的“白手套”。随着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宋太”对接待也越发厌倦。但宋卫城做了包括结婚领证在内的诸多承诺,还通过保密协议和空壳公司将她锁死了。随着宋卫城的意外身亡,这套公关伎俩被宋浩明完美继承了下来。

不过儿子比老爹多了一个心眼——宋浩明擅长偷拍,一来满足自已的癖好,二来作为日后要挟他人的把柄,这就是照片的由来。

接下来是一片震耳欲聋的沉默。

如果此刻亚历克斯手头有一支枪,那他指不定一枪嘣了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可惜他没有,他能做的只是在卧室里发疯似地踱来踱去,最后跌落在床边,痛苦地抱住头,任凭愤慨和耻辱在心中来回翻滚。他想起了叫她“大红人”的王伯,难道尹娜连他前女友的父亲也接待过?这个想法瞬间让亚历克斯陷入了癫狂。他暴跳如雷地将尹娜推到墙角,逼问她睡过哪些人。

“不记得了,脱了衣服都一个样。”

“回答我!”他疯了一般地咆哮着,而她面色铁青、目光阴冷地盯着他。

“上新闻的人……能搞黄收购的人。满意了吧?”

亚历克斯倒抽了一口气,在惊愕中松开了手臂。尹娜也被折磨得筋疲力尽,一头瘫倒在床上,默默抽泣着。

第二天、第三天过去了,狂风骤雨依然没有消停的迹象,韦伯家也始终被阴郁的沉默所笼罩。第四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对双方都成了煎熬。也许再也无法承受良心的谴责,也许笃定了丈夫不久就会提出分手,心力交瘁的尹娜终于交

代了一切。

“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把你蒙在鼓里……”她悄声说,“事情到今天这一步纯属我咎由自取,你可以选择不原谅我。”

亚历克斯没有吱声,阴郁地望着她,几天来他一直是这个表情。

“这是我人生最错误的一个决定,我承认我被那些光环和奢靡冲昏了头脑。我那么急切地想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不惜一切代价。但我一穷二白,除了这副皮囊什么都没有。”

“真的么?你有留学学历,已经碾压了90%的同龄人,可到头来还要靠那种方式谋生。”

“确实很可悲。那是一段浑浑噩噩的经历,我活得像行尸走肉一样。我甚至会自我安慰一切都是行为艺术,早在两千年前的古罗马就存在。我忘不了那些吸了毒而目光涣散的女孩,而我是靠思诺思加香槟,期望醒来发现一切都只是场噩梦罢了……”

这时,尹娜的泪已止不住滚落下来,但丈夫的眼里没有一丝怜悯。她抽张纸巾抹干了泪,深吸了一口气,但没过多久又哽咽了起来。

“我也反抗过。有一次我被打得鼻青脸肿……匆匆逃出酒店。我跳上一辆出租车。司机问我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身份证手机都没带在身上,只能又折回去……那些保安、前台、保洁,没有一个问我发生了什么,没有一个人报警,虽然他们能看见监控、看见我眼角和四肢的淤青。没人在乎我的死活……从此我就知道了,反抗没用。我只有一条道走到黑,完成所有服从性测试,立下投名状,挤进那个圈子。宋卫城也没食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还真是我的‘贵人’……说吧,说你觉得我无可救药!”

“好消息是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因为金钱放弃过自尊,或多或少。”亚历克斯冷冷地说,“不过话说过来,自尊又值多少钱?肯定买不起你这满柜子的包包和珠宝吧?”

尹娜痛苦地看了他一眼,浑身哆嗦着,仿佛被扇了一耳光。一段冗长的沉默,双方都垂下了头。

“你可以选择不原谅我,没关系。”过了好久,她终于开口,“韦伯太太会无条件接受韦伯先生的任何决定。你是自由的。”

“任何决定?”

“当然。你救过我不是么,在我想一了百了的时候。”

亚历克斯打量着泪眼模糊的妻子,他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但原谅她?就算砍了他的右手他都做不到。

她不知道,每当夜深人静时,亚历克斯如何在心中诅咒这个虚幻又扭曲的世界。权利、资本、阶级……世间越是稀缺的东西,越是只能像艾滋病那样,靠母婴、血液以及性传播。上等人尽干下流事,底层却以被蹂躏为荣,多么讽刺!

当然,亚历克斯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些,但假如尹娜没有跑去干她干过的那些事,还以如此不加修饰的态度坦白的话,世界再怎么丑陋他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而现在她也成了丑陋的一部分,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成了刺刀。这个女人从来不是什么白月光,什么朱砂痣,她只是一个伪装成尤物的精神病人。

而亚历克斯就像一只忠诚的老狗,被人狠狠鞭打了一顿快死了,却还不知道自已到底做错了什么。半夜惊醒,当那种备受羞辱和戏弄的情绪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时,他甚至想一把箍住尹娜的脖子,直到她窒息才撒手。他多么痛恨、鄙视自已爱过这个女人啊!

当亚历克斯疲惫地睁开双眼,天已微亮,身边的一切让他感到陌生又心寒。尹娜背对着他睡着,说不定她又彻夜未眠,但此刻她身体硬邦邦地纹丝不动,像森森白骨一般。台风过后一片狼藉,而亚历克斯现在对她也只剩下恶心与厌恶。可他告诫自已,“接盘的老实人”还不能离开,他也绝不会再让任何人牵着鼻子走,绝不!

于是他起床翻找了一会儿,走到尹娜面前。

“我要你无条件配合收购,yes or no?”

尹娜惊醒过来。丈夫的语气严厉得近乎威胁,除了点头她别无选择。然后他满意地掏出了那些照片,另一只手扣动了打火机,顷刻间将照片点着了。

在火光的映照下,尹娜眼睁睁地看着照片燃烧着,眼神空洞漠然,彷佛此情此景在梦中已经上演了无数次,见怪不怪了。到亚历克斯再也拿不住的时候,他把照片丢进了卫生间的洗手槽。两个人都眼看着那些照片蜷缩、变黑、化为灰烬。最后所有的烦恼都被冲进了下水道。

“出差了。”他看都没看她一眼,大步迈出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