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芳姐突然打电话来,说她和女儿已经搬出世纪公园的房子,想约亚历克斯过去还房。亚历克斯环视着空荡荡的房间,这里曾经承载着他与两个女人的爱恨情仇,而现在所有人——包括芳姐和佳佳——都已离他而去,物是人非总让人格外感慨。
芳姐照例倒了杯水给他,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坐在沙发上聊天。看得出芳姐很不情愿离开,她早把这里当家了——地板家具都保养得锃亮,阳台上满是生意盎然的绿植,再说住高档社区也让她很有面子。亚历克斯建议她继续住下去,反正他不急于收房,也懒得找租客。只要对方不把他惹毛,他待人一向很慷慨。可芳姐摇摇头,说尹娜让她尽快腾空房子。她还说表妹近期要做手术,但不知是哪方面的手术。
什么?亚历克斯心里一怔。怪不得一直没收到法院传票,天知道这女人又在打什么算盘。一会儿ptsd,一会儿手术……除非见到她躺在病床上,他什么鬼话都不信。
芳姐又劝他所有夫妻都吵架,关键要多沟通,家和万事兴。陈词滥调让亚历克斯感到莫名心安,看来芳姐对他们的真实分歧一无所知。那些体面下的肮脏龌龊,芳姐抹猪油的脑子恐怕也理解不了。于是他心不在焉地听她唠叨,佳佳的成绩、老公的工程、母亲的健康……一边凝神地望着茶几上的那个信封,里面装着钥匙和门禁卡。
那是一个黄褐色的5号牛皮纸信封,上面还有几个潦草的红色字迹。平平无奇的小东西,为什么看上去这么眼熟,又这么让人心生厌恶呢?仿佛那些不安、恶心、焦虑、愤怒的情绪又卷土重来,让他感到窒息……突然亚历克斯的脑中划过一道闪电,像给他开了光,恍然大悟!
“……是你吗?”
芳姐没听清,还在唠唠叨叨,于是亚历克斯又喃喃地问了一遍:“是你吗?”
“我怎么啦,韦伯先生?”
“是不是你,把尹娜的照片寄给我?香港很少有人用这样的信封。”
“哟韦伯先生,您说的我怎么听不懂啊……什么照片,什么信封?”
亚历克斯皱着眉头打量芳姐,一字一句地说:“有人将尹娜的照片通过匿名信的方式寄到我在香港的办公室。这些照片严重侵害了她的隐私,已经涉嫌违法。警方在信封上采集到一些寄件人的指纹,如果你能配合警方,做个简单的指纹比对,我将不甚感激。”
芳姐干笑两声,困惑地嘀咕:“可我确实不知道啊,什么指纹,您真把我绕懵了……”
他不为所动,一声不吭地死死盯着她,目光愈发严厉。芳姐的脸涨得通红,前额淌着汗,不时喘着粗气。她抽了张纸巾擦汗,然后将它揉成一个小球,紧张地在两只手里倒来倒去。当亚历克斯站起来,芳姐下意识地将双手藏到后背,转过脸不再看他。
那一瞬间,亚历克斯更坚定了——不论芳姐怎么掩饰,她确实是除了宋浩明之外最有可能接触到那些照片的人。在照顾车祸后毫无知觉的尹娜期间,病人的手机一直都是她在看管……
“如果你不想提供指纹,那不介意我把这个信封交给警察,让他们自已去比对上面的指纹吧?”说罢,亚历克斯伸手拿起信封。
“哎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吧!”
芳姐突然大喊起来。在她肥胖、灼热的脸颊上,泪水像决了堤似的往下淌。“生活已经这么不公平了,行行好吧!”
说完她深深陷到沙发里,仿佛被内心沉重的担子压垮了。她的目光悲伤又茫然,像小孩似的不停用手背抹着眼泪——一个因为肥胖而不招人爱的孩子,一个因为漂亮表妹而深深自卑的孩子。而两人长大后,表妹比她更富有、更成功,她梦寐以求的一切表妹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还有比这更诛心的吗?
“您知道吗?”芳姐呜咽起来,“她经常对我说什么来着?‘芳姐买个菜’,‘芳姐熨个衣服’,‘芳姐拖个地板’。灯泡坏了我来换、阳台漏水我来修、连洗个杯子都要等我来……我是她表姐,她却把我当仆人一样使唤!她忘了当初没有我家领养她,她早被送孤儿院了,天天擦地板、吃剩饭剩菜!当初要不是她抱住我妈的腿鬼哭狼嚎,我妈根本就不想收养她!有那种爹,谁敢要她?!”芳姐的语气充满屈辱与愤恨。
“所以你就想……报复尹娜?”亚历克斯非常诧异。
“如果她靠勤劳努力取得今天的一切,那我心服口服……但她做的都是什么事,怎么会有人为了钱甘愿做那种事呢?真不要脸!她怎么还好意思在我面前显摆?!”芳姐突然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她不像我,我保证我一路都是脚踏实地、勤勤恳恳走过来的!”
“勤勤恳恳!”她一只手按住胸口斩钉截铁地重复,“佳佳我也是这么教育的,可以没钱,不能没自尊!人活一辈子,必须有骨气!”
“那你有没有把照片寄给其他什么人?”亚历克斯急忙问。见芳姐摇摇头,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谢天谢地,只要这件让他颜面扫地的丑事没有宣扬出去,一切都好商量!他只恨芳姐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因为这么做对她没有丝毫好处。
“你想过没有,一旦我
和尹娜因为照片闹翻了,你会受到什么影响?”
“我哪里想那么多,我就想出口气!就想让你看看她的真面目!”芳姐咬着牙,像疯疯癫癫似的自言自语,“真是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可不一会儿,悔恨开始灼烧她的心……理智告诉她“家和万事兴”,但内心又忍不住嫉妒表妹,做了件损人不利已的傻事。如果没这出闹剧,可能现在她依然免费住着妹夫的豪宅,拿着表妹发的高工资,供女儿上名校烧钱。“哎,我真笨真笨……”芳姐握住拳头紧紧夹住脑袋,不停哽咽着。
亚历克斯望着那双粗糙起皮的手和乱糟糟的枯发,心中的怨气全消了。他这辈子已经见过数不清的受情绪支配、把道德做挡箭牌的可怜虫,芳姐是他们当中最辛劳的。如果她能像尹娜那样步步为营、深谋远虑,也许会少受点生活的摧残,也许她的女儿能活得更轻松?想到这里,亚历克斯心生一股怜悯之情,给芳姐递了张纸巾。
“求求您别报警了……”她绝望地乞求,“我以后不敢了!”
“我不会报警,也不会告诉尹娜。”
芳姐抬起泪眼,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亚历克斯,生怕从他嘴里冒出“还钱”两个字。现在的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有权力让她还钱,那会要了她的命,她甚至已经做好了跪下来央求他的准备……但亚历克斯并没有打破沉默,只是望着芳姐怅然若失地走到门口。
最后一瞥,她通红的脸颊上满是感激的泪水。
“韦伯先生,您真是个好人,打着灯笼都遇不到的好人……”
“只是没坏在你头上而已。”
确实,在某些人眼里他可是个十恶不赦的畜生。有次下暴雨,亚历克斯在中环汇丰大厦楼下偶遇正在躲雨的玛丽亚。这巴掌大的地方每天他都能偶遇五六个熟人,只有玛丽亚对他像撞见瘟神一样,唯恐避之不及。
也罢,他开门见山地上前质问她:“我听说你的委托人正在做手术,你们不会把这个也赖到我头上吧?”
玛丽亚戴上墨镜,避开了他那挑衅的目光。
“我上次见她时,她还在活蹦乱跳。”亚历克斯不依不饶,“你这次又会编出什么故事来,陈律师?”
玛丽亚还是没理他,径直走开了。但不一会儿,她突然转身,摘掉墨镜,厉声训斥了几句,像一个清脆的耳光“啪”地甩在亚历克斯的脸上:
“我真为你感到羞耻!别以为有结婚证,所有的犯罪行为就能减轻。家暴够你净身出户了,亚历克斯·韦伯。她做好手术就会起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