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月明云淡露华浓,倚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
《玉簪记》乃谢云峰丶杜云清二人的拿手好戏,也是顾敬生往日最爱看的戏码。此时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琴挑”一折,台下的顾敬生却难得的心不在焉。
台上分明是谢云峰所饰的陈妙常身姿婀娜,她脑中却不自觉飘转起月歌的影子来。以至於此时此刻,昆笛聒噪丶鼓板烦乱,而细腻柔雅的水磨腔正刺得她头皮一阵阵发紧。
有板有眼丶中规中矩的水磨腔,哪有她月歌信手而弹丶信口而歌来得快活?
顾敬生拿起扇子,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她自然是想去见月歌的,可一想到顾顺元那张冷肃的脸,理智便会瞬间回笼。只是如她这样一连几日,茶不思来饭不想,对月歌的思念未减分毫反而日渐浓烈——她不会真如戏文中所言,害了相思症,为月歌一命呜呼吧?真是胡言乱语,她与月歌同为女子,哪有什么相思症可害?
“公子?”云儿见顾敬生独子坐在水榭,出神地盯着池中的游鱼,不禁开口发问:“公子这是在做什么呢?”
两尾红色的游鱼体型硕大,潜入水下时仍能看见两抹红影。
“小生和小云已经长得这样大了。”
云儿忆起,这两尾鱼原是十多年前,刚搬进贻乐园时,自己与顾敬生一同放入池中的。彼时宅院荒废已久,池中死水枯寂,她便带着顾敬生一同布置这方天地——那时的顾敬生是内向的,或是生母早逝,又或是无亲人照看,小姑娘总是低着头,不怎么说话。
不知不觉过去这么些年,顾敬生的性子也改变了许多。想到那个青楼里的月歌,云儿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酸涩,顾敬生这几天是什么状态,她也并非看不出来。
云儿比顾敬生大上一些,在府中久了,也见过府中丫鬟对食磨镜。顾敬生如此,分明是对那什么月歌有心,只她尚不知女子间亦有真情罢了。
“公子,”云儿心里总是不大舒服的:“云儿今日听老爷说,有个姓吴的商贾告您。”
“啊?”
顾敬生有些摸不着头脑。
“说是您强占他人家产。”
云儿偷偷觑一眼顾敬生,为她面前的玉盏填满了茶。
“家产?”顾敬生皱眉想了许久:“我强占谁的家产了?”
云儿笑笑:“所以说,这商贾的诉状当时便被驳回了,但朝堂上却有人借此弹劾了老爷。”
“嗯?”
云儿此番倒叫顾敬生更加疑惑,正奋力思索之时,却闻云儿又道:
“听老爷说,那吴姓商贾,乃是前日公子在青楼里遇见的月歌姑娘的相好。”
“相好?”顾敬生一楞:“月歌她……有相好?”
一种不知名的酸涩感瞬间将顾敬生包围,她忽然想起当日月歌的那句话来:
我虽流落风尘,却也不是人尽可夫的下贱货。
那时的月歌,说出此言时,心中想的是不是她的那个相好呢?
心里很难过,脸上却一点表情都做不出来。顾敬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
“那男子听说公子成了月歌姑娘的入幕之宾,当夜便去月歌姑娘那里大闹一场,引得月歌姑娘亲自下楼安抚。这还不肯罢休,竟然写了诉状将您告了。”
“嗯……”
顾敬生把玩着手里的玉盏,脸上不带分毫表情,只是挥手示意云儿继续讲下去。
“公子,青楼里的姑娘没有几个好的,听说那个姓吴的商贾已经四十多了,月歌姑娘足足傍了他十年。现在见到公子您,就改口不喜欢那姓吴的了。这样两面三刀的女人,公子还是少沾染为妙。”
“
不喜欢……”顾敬生喃喃。
照云儿此言,那日月歌之所为,却又没有了道理。莫非月歌当日所为,只是要做戏给她看吗?顾敬生这样去想,又觉得不该。若是做戏,又何至於以性命作筹码呢?若是做戏,难道说王道城与赵泰来也和她串通好了不成?
云儿见顾敬生若有所思,便进一步说道:“月歌姑娘若是不喜欢那吴姓商贾,大可早点说个明白,这样干耗了人家十年,让那个吴老板替她使了多少银子。对了,她还收了一个什么王公子的折扇,真是轻浮。”
“折扇……”
顾敬生却又不解,难不成有人以折扇传情,月歌见扇中书画,心向往之,故而生出慕恋之情了吗?
那这仿佛又说得清了,月歌似为那王公子才华所倾倒,二人以折扇传情;月歌当日的失态,原是为这王公子守贞;而原来的那个什么吴姓商贾,想来月歌从未动心,只是碍於王鸨儿,这才虚与委蛇。
一股邪火上来,想她顾敬生,竟是被当成了王八。月歌假意与她亲近,引得那姓吴的将矛头对准她顾敬生,保得她那真相好王公子无虞,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公子,青楼里的姑娘,一向是最会拿捏人的。所谓婊子无情,那位月歌姑娘,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
“月歌她……”
此时月歌倔犟的眼神仿佛仍在眼前,那从前让她心疼丶怜爱丶遐思的眸子,背后却藏了一个什么王公子——月歌对王公子当真是忠贞不渝,而她顾敬生活像个笑话。
“公子,听云儿一句劝,青楼那地方,今后还是不要再去了……”
顾敬生此时无心听云儿多言,只是肺腑间一阵阵抽痛。她心疼什么?怜爱什么?遐思什么?都是在自作多情;而那个信手弹词的月歌,也不过是又信手利用了她的真心罢了。破碎丶撕裂又窒息——月歌她怎么敢……怎么敢如此玩弄她的真心?
一个箭步冲将出去,顾敬生的眼睫再也承受不住泪珠的重量,於是那泪珠便一颗一颗,自她苍白的面颊上滚落了下去。
“公子……”
云儿似乎还想说什么,顾敬生去置若罔闻。她此刻觉得自己不该哭,而该怒才是。须知她乃陛下亲封金紫光禄大夫,她乃当朝定国王顾顺元的独子,她乃名震京城纨絝。她一怒,京城都要抖三抖。而今面对一小小□□,竟是生生落下泪来,到底没有出息!
狠狠抹一把眼泪,顾敬生已暗下了决心,擡脚便要往门外走——这个说法,她一定要向月歌讨个明白。
“公子要上哪里去?”
云儿急急追过来,却不见顾敬生回头,只听她哑着声音说道:
“莫管我,不许同我爹说。”
自此云儿还有什么好怀疑?想到顾敬生竟又要去寻那位月歌姑娘,云儿心中升起一阵寒意。
鸨妈见顾敬生来却是热络极了,挥着帕子便要贴身上来。
顾敬生到底还有几分警惕,一把将王鸨儿挡开:“我找月歌,带我见她。”
“月歌啊……”王鸨儿闻言眼珠一转,手上做出了要钱的暗语:“月歌她暂时可没空呢。”
“哦,没空,不知是急着见吴老板呢,还是急着见王公子呢?”
“吴……”鸨妈反应半晌,才想起前日吴涟辉之事。心道可是叫顾敬生知道了他心仪的清倌人与其他男子有染,故而前来兴师问罪么?
“顾公子,”鸨妈堆笑道:“这中间兴许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顾敬生淡淡重覆:“什么误会,竟使那吴老板告到我的头上来了。”
“吴涟辉他……他真去找您了?”
鸨妈没想到,吴涟辉竟然说到做到,真的去衙门告了顾敬生一状。
“想我与那
吴涟辉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莫名其妙告我,不知所为何事。”
“哎呦喂!顾大爷,我要说一声冤枉!都是那个吴涟辉,他不讲理!一直说我们月歌喜欢他,也不先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顾敬生早知月歌不可能喜欢那个吴涟辉,此时只道鸨妈有意避开那月歌的相好王公子,便冷笑道:“那王公子又是何人?”
“王公子?”鸨妈只道顾敬生所指的是王道城,琢磨了一会她的意思道:“王公子……怎么了吗?”
“没怎么,”顾敬生冷笑:“叫月歌出来,我当面与她说个明白。”
鸨妈见顾敬生面色古怪,也不敢再往银钱上提,只是想到他那日的癫狂,不免有些担忧:“可是出了什么事情?”有什么事情,同我们说开也是好的……”
“我正要找月歌说开呢,”顾敬生笑出森森白牙:“她果真没空吗?”
王鸨儿越想越觉得不对:“公子若是为了吴涟辉之事,那就实在多虑了。那个吴涟辉,儿子都比我们月歌大两岁,还一天到晚地痴心妄想,总说我们月歌是他的人,叫他给月歌赎身却又不肯。”
顾敬生微微蹙眉,他原想那吴涟辉也是上了当的,而今看却似乎不是。
“他家里头有个母老虎,因此一直不敢行梳拢之事。我那月歌给他留到现在,已经是看在他一片痴情的份上了,他还想再这么耗下去,莫说是我,我们月歌也是不肯的。”
“哦……”顾敬生自然晓得鸨妈不会那么好心,之前所谓“看在一片痴情,将月歌留到现在”云云,大约是因为吴涟辉使了银子的缘故。
这么一想,月歌不说薄情,倒也称得上寡义,顾敬生心里是说不出的失望。
“我们月歌与公子您一见如故,小女儿的心思总不好点破,只是提起您时的神采语气,分明就是喜欢,”鸨妈细细观量着顾敬生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着好话:“我们月歌心仪之人乃是公子您,不是那个什么吴涟辉。”
“哦……”
顾敬生却不知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有一个什么王公子,月歌在鸨妈面前装作喜欢自己也不是不可能。
“实不相瞒,我们月歌就在屋里呢,她道公子许久不来,才叫我见了公子刁难一番,都是女儿家的小脾气……”鸨妈讪讪笑着,双目却瞅见了自大门进来的崔学博,如蒙大赦一般转身对顾敬生道:“公子快去看看我们月歌吧,这几天可叫她想坏了。”
“老鸨子,生意不做了吗?”崔学博的声音已经响起,还没待顾敬生将王公子之事问出口,王鸨儿已经闪身到了崔学博旁边。
见此,顾敬生重重一哼,随着欢郎往后院行去。
“哎?刚才的是不是顾大爷?他又来找那个月歌?”崔学博问向鸨妈。
“正是的,顾大爷对我们月歌很是上心呢。”
“哦,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