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金猊中升起袅袅青烟,虽说焚的是安神的香料,屋中人却实在难以平静。
“……明月,姐姐当初劝你抓住顾公子,你怎么就是不听呢?”月桂拉着月歌的手,满脸都是遗憾。
月歌闻言摇头,她将今日之事细细想过,方觉顾敬生更在意的并非吴涟辉,而该是那王公子。
想到王公子,月歌又是一声喟叹。她接下来的计划,倒确实要借那王公子之力。
初见时顾敬生时,只见他眼神真挚干净,几乎是让人过目难忘。而这样纯情的少年,眉梢嘴角所含的丝丝情意,她岂又看不出来?只是……
“明月如今和顾公子断得干净,再说也是无益。”
“不然我再去求求王省身,看能不能……”
“不了,”月歌认真道:“这本就是月歌自己的事,没必要再拉顾公子下水。”
“那你想要怎么办?”月桂皱紧眉头:“难不成还真的给那崔公子做第七房小妾吗?”
“娴姐姐……”月歌顿了顿,凑近月桂耳边说道:“我有一计划,或可脱得此困。”
“怎么?”
“娴姐姐可记得,当日我曾收下一王姓公子的折扇?”
“王姓公子?是王道城家的吗?”
月桂思索着,却又闻月歌道:
“不是,这王公子是上京赴考的举子。前些日子他的好友带话,说是有意带我远走高飞。”
“远走高飞?”月桂一听便上了头:“你要私奔……”
“娴姐姐听我说完,”月歌慌忙解释:“明月在想,能否以此为机会,一举逃出这万花楼。”
她这话好似惊雷炸开,震得月桂许久才回过神来:“你……你疯了?这怎么可能呢?”
“我倒时女扮男装,效孟丽君所为,”月歌满脸坚定:“王公子那边说会安排我出楼,只要出了万花楼,便有机会出逃。”
“我的祖宗,孟丽君那是弹词,这现实里哪有那么容易啊?”月桂直摇头:“你听姐姐一句劝,顾公子多好的人?家里连个通房都没有,这样的人提着灯笼都难找。”
月歌只是摇头。
“姐姐要说你什么好?那顾公子分明对你有意,只要好好把握……”月桂柳眉一蹙:“不过一把扇子的事,你怎地就不能好好同他解释呢?”
“误会了也好……”月歌注视着手中的茶盏,盏上绘的是男女野合图:“……他本就不该……来这万花楼……”
“怎么这样讲话?可知姐姐为你求了王道城多少次?”
“明月知道娴姐姐的心意……”月歌放下茶盏:“明月只是……不太甘心……”
月桂看着月歌惆怅的模样:“有什么不甘心?难不成还想做那孟丽君,找个苏映雪配成对假凤虚凰?”
“……月歌并无状元之才,”月歌回头,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上月桂:“只是假凤虚凰,倒也不是不可。”
“啊?你……”月桂更凑近月歌一些:“我看你是真的疯了,两个女子……”
“明月打算带上小玉,”月歌显然已规划许久:“到时我扮作男子,小玉便扮作我妻子,二人相依为命,做绣活丶抄书都能维持生计,还能减少些怀疑。”
“你想了多长时间了?”月桂喉间干涩:“女扮男装?男人的身形丶步态丶声音与女子俱不一样,你连男子都没接触几个,哪里又学得来呢?”
“明月自初看《再生缘》起便有此打算了,风险虽大,却也不是全无可能。男子身形步态明月亦有所练习,至於声音……我听那顾公子的声音也不算浑厚,似那样清朗的少年嗓音,倒也不是模仿不来。”
“你倒是个有计较的……”月桂苦笑。
“并非明月有意相瞒,若不出这赎身之事,明月也不能下定决心出逃。”
月桂深深望了月歌一眼:“可那顾公子是多好的人,只要他开口……你又何必……”
“娴姐姐就这样信任那顾公子?”
“他虽行事有些幼稚,可对你一片的心意却是半点不虚的。”
月歌扭转过身子,似是自语般喃喃:“他本就不该是上青楼来的人。”
“什么?”月桂没有听清。
“没什么……”月歌回头:“有道是花无百日鲜,人无千日红,娴姐姐可有想过将来吗?”
月桂一楞,却是笑道:“我还哪有什么将来?倒是你……”月桂垂眸:“姐姐实在不想你去冒险……”
月歌摇摇头,却是没有再说话。
顾敬生起个大早,远远便见永安会馆门口立着一道人影。秋日渐凉,王省身的衣摆随微风浮动着,竟有了些遗世独立的感觉。
“王大哥!”顾敬生再不好意思让人多等,快步行至王省身面前道:“可是让王大哥就等了?”
“倒也没有,我正好吃完早餐回来,”说罢他打量顾敬生一番:“你吃了东西没有?我替你带了些。”
说着,将怀里的油纸包塞给顾敬生:“这都是你欠我的,今后要还。”
顾敬生咧嘴一笑:“大哥放心,双倍双倍。”
王省身瞥一眼她:“我上去拿银子,劳你在此稍等片刻。”
说罢也没等顾敬生说什么,兀自进得会馆中去。顾敬生低头拆开那油纸包,却见里面是一只炊饼,似乎还夹了馅。
王省身动作很快,回来之时顾敬生还未将那炊饼吃完。
他将钱袋交给顾敬生,又递来一只盛满水的葫芦:“别噎着,这里共有一百两,省着点花。”
顾敬生接过葫芦,痛快地饮了一大口才道:“嗐,小弟想在京中租住一处宅子,大哥懂得,我若是亲自出面,恐会被父亲知晓……”
王省身的脸色变得更臭。
“小弟实在是走投无路了,”顾敬生呲牙笑道:“大哥今日帮我,小弟来日必有重谢。”
王省身盯了顾敬生半晌,脸上表情变了几变,才终於别扭地从鼻孔里哼出了一句:
“你说到做到。”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顾敬生笑弯了双眼。
京城里的房子是不难找的,只是顾敬生住惯了豪宅,此时对宅子挑三拣四丶多有苛求,一会儿嫌偏僻,一会儿说吵闹,倒叫王省身好生烦闷。二人自早上寻到正午,又自正午寻至下午,在王省身即将崩溃的时候,顾敬生才终於松口选定了一处宅院:“就此地吧。”
那是坐落於琵琶巷的一处小宅,外面看着隐蔽,内里却很宽敞。进得门来是一方天井,对面一间大屋;这大屋再隔天井便又见一间;厢房与廊屋各四,分居大屋与天井两侧——正是三间三进二天井的布局。
这还是顾敬生妥协过后的结果。
此后三日,无论是置办家用新衣还是布置物件摆玩,王省身一概推辞。
而顾敬生一个人又哪料理得清这诸多事物?现在后悔却已来不及,想她孤身一人,根本用不着住这样大的宅子。现在可好,只将这楼上楼下洒扫一番,便足要了她半条命去;到了夜里,三进的院子里一点人声没有,又怎不叫她害怕?那戏文中的妖怪,最是喜爱这样的地方。
苦捱了三日,顾敬生终於忍不下去——哪怕可能会被顾顺元抓到,买小奴势在必行。
是故顾敬生又厚着脸皮,在永安会馆门口堵到了王省身。
“你又有什么事……”
顾敬生觉得王省身看上去有些虚。
“王大哥,你知我一人居住多
有不便,因此我想请你帮我相看一位小奴……”
“……愚兄我是真的不会挑什么小奴……”
王省身欲哭无泪。
这话是千真万确的,少时家贫自不必说,中举后的这些事情也都由他的老母一手包揽,哪里需要他亲自去相看小奴呢?
“可我也不会啊……”顾敬生有些委屈:“若我叫人骗了怎么办?你是解元郎,你那么聪明,读过那么多书,有才华丶又会来事,你与我同去,肯定比我自己去挑强啊。小弟我连个钱袋子都看不住,王大哥就这样放心我一个人前去吗?”
“……”
啊这……王省身沈默了。
“哟,王贤弟!”
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引得顾敬生回头,只见一白衣书生正往此处走来。
“张大兄?”
来人却是张淳,他见顾敬生,怔楞片刻才问道:“这位是……”
“他是……”
“在下顾绍章,与王大哥乃是好友。”
顾敬生抢白,“绍章”本是顾顺元替顾敬生拟的字,只是顾敬生尚未加冠,因此当下却是无字的。
“哦,原来是顾公子,在下举子张淳,字禹卿,请来见礼。”
二人相互行礼,却听张淳又道:“王贤弟,愚兄上回说要请你吃茶,今晚得月楼,你来是不来?”
“要去的,要去的,”王省身点点头,再看看顾敬生,清了清嗓子道:“哎呀,顾公子,你看我有约在身,今日实在是不便相陪呢。”
这顾公子又不是个小姑娘,去挑个仆役有什么好怕的?真是匪夷所思。
顾敬生本就是厚着脸皮前来请人的,眼下有外人,自是不好再不好多说什么,只颔首道:“如此,绍章还是不打扰王大哥了。”
说罢人已经颓然地转过了身去,背影萧索落寞,在秋日的凉风下显得孤独又渺小,或许是错觉,这背影晃然和另一个人重合——王省身没来由一阵恍惚,终是开口叫住:
“咳咳……也罢也罢,白日里我也没什么事情,这便随你走一趟吧。”
小真和顾敬生还是不像的,王省身回过神。
顾敬生惊喜地转回身,只见王省身面上仍是嫌弃的神色。不过他既松口,顾敬生也就不去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
张淳看看二人,不免开口相问:“却是什么事情,倒叫张某好奇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这兄弟身边缺个小仆,便邀我去帮他打打眼。”
“哦,”张淳想了想:“张某也曾见过他们相人的,如若二位不嫌,或许张某也能帮上一二?”
王省身何时有了这样气度不凡的朋友?张淳左观右观,只觉得这姓顾的公子来头古怪,倒像是有人传说的丶王府走失的那位顾公子。不论流言真假,若这公子真是顾敬生本人,他能攀交一二亦是不错。
“既如此,禹卿兄不妨一起来吧。”顾敬生求之不得,毕竟王省身方才说不会挑小奴的神情也不似作伪。
自此三人一道,往旧市坊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