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动物园大王 作品

第 59 章

第 59 章

小玉在锦笙的指点下可谓是进步神速了,她似乎天生就是这样的材料,识字不多但一点就透。虽然锦笙一开始认为她适合贴旦,但好学的小玉却不肯止步於此。戏台下已经是丫鬟了,上了戏台还演丫鬟那可太失败了。於是软磨硬泡之下,锦笙才终於松口,倘使小玉能唱好《牡丹亭》,她便同意教她闺门旦。

那《牡丹亭》低婉,并不好唱,如此也是要叫小玉知难而退。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小玉想象着自家小姐的样子,唱起来倒还真是有模有样。锦笙挑眉,给小玉配春香,唱道:“炷尽沈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阑。”

“翦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已分付催花莺燕借春看。”

小玉端起架子,徐徐念道:“春香,可曾叫人扫除□□?”

“吩咐了。”

她这表现倒是让锦笙有些意外。

“取镜台衣服来。”

“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镜台衣服在此。”

小玉开口,唱出了那支私下里练过不知多少遍的步步娇:“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这倒是奇了,莫不是顾敬生给她支了招吗?

“停半晌丶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一支曲毕,锦笙眯眼:“私下练过?”

小玉不答,却挑衅似的问道:“你看我能不能唱五旦?”

“你还差的远 ”锦笙替她倒了一杯茶:“你那个拖腔,是跟顾公子学的吧?”

却是被她听出来了。

“是又怎么样……”

“她的处理比你的精细得多,你依葫芦画瓢,却只学到了个空壳,置气口於不顾,没有顿挫,唱得太花了。之前练的时候怕是没有看过工尺吧。”

小玉脸色微变,她只是将那旋律强记下来,尽力模仿了顾敬生的唱腔,至於那工尺……她并未一字一句地细扣。眼下全被锦笙说中,小玉不免羞赧。

“好了,你没有过关,还是继续唱贴旦吧。”锦笙呷了一口茶。

“你……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都给过你机会了。”

“可是我真的想唱五旦……”小玉有些委屈:“六旦总给人作配,小玉也想唱个主角……”

锦笙点头:“这是不错,还有其他理由吗?”

“况且你唱小生,平日也没有人搭档……”

原来是在这等着她。

锦笙笑:“我有搭档的。”

小玉皱紧眉头:“是顾公子?”

“不是顾公子。”

“那是谁?而且你上回不也同顾公子搭戏?再加我一个又不是什么难事……”

“你不晓得她,”锦笙往椅子里一靠:“不如我们再打个赌,你那支步步娇若是能胜过顾公子,我就拆档,给你配戏。”

“我……”

她怎么可能一下子胜过顾公子?

小玉生气地跺脚:“你这不是故意刁难於我么?谁要和你打赌?况且……谁说非要你拆档配生?”小玉心思一动:“我跟你学巾生,你给我配旦总行了吧?”

“你的条件不适合唱生。”

“可是……”

小玉急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锦笙这还不是在故意刁难她吗?

“我不管,我就要学!学五旦学巾生都行,就是不要唱贴旦!”

“我不教。”

“你是我师父,

怎能不教我?”

“道理我不是都同你说明白了吗?”

小玉扁着嘴想了半天,终於从脑海深处中出了一出戏来,思索一番道:“是不是只要我唱旦角,且不让你拆档,你就能给我配戏?”

“这是什么话?平日里给你配得还少吗?”

“那不算!我是说正式的!”

“嗯,你欲奈何?”

小玉得意一笑:“我唱五旦,你唱正旦,这总行了吧?”

“嗯?”

“你教我《怜香伴》!”

“《怜香伴》?”锦笙的声音骤然拔高,她过去却也演过这戏,不过演的是里面的生角范介夫,微微蹙眉:“这戏有什么好唱?”

“怎么就不好唱?我听过很多人唱呢!”

锦笙擡头瞪了一眼小玉:“我不想唱。”

“你你你……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这也不行那也不是,你就是故意刁难我,就是不想让我唱五旦!”

“刁难你又怎样,我说不唱就不唱。”

“我去告诉公子去!你欺负人!你不讲理!”

“你去吧,我不唱。”

“你……”小玉憋得小脸通红:“你当真不唱?”

“不唱。”

“师父……”

“撒娇也没用。”

“哼!”小玉抓起锦笙刚刚斟满的的茶盏,扬手泼在了地上:“喝什么喝!我这就去告诉公子!倒时由不得你不唱!”

小玉气冲冲地跑走了,留下锦笙略显疲惫地扶额。

提起那《怜香伴》,却不免叫人忆起往事。

锦笙有一同科的师姐锦瑟,尤擅五旦,自小便和她搭档。后来唐逸文将她二人带回府中,豢作家班。唐逸文不懂戏,却总喜欢点那《孽海记》,尤爱双下山。这出戏与她这个巾生没什么干系,是故师姐同她在一起的日子便少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师姐被唐逸文看上并收了房。

不知师姐对她是何种感情,锦笙却知道自己对师姐的爱慕早已超越了师门之间的正常尺度,这反倒像戏台上男女之情的延续,但师姐终究不是她的女人。於是当她得知师姐成了唐府中的五姨娘的时候便深深地恨上了唐逸文——以至於后来师姐点她唱《怜香伴》之时,任凭收到怎样的暗示,她也不愿反串正旦或是五旦,只以本行唱范介夫。

二人的结局自然也没能如那《怜香伴》一样,她没有以六姨娘的身份与师姐走到一起,而是被发觉她们那有些非同寻常的情愫的唐逸文送到了顾敬生的手里。

她还记得师姐那天送别她时的失落神情。师姐已有八个多月的身子,想来如今也该生了。

“小姐!你可要替我做主啊!”

小玉算是把顾敬生的脾性摸清楚了,顾敬生是个爱打太极的,直接找她往往没多大用处,当着她的面找自家小姐那可是绝对有用。

“小姐,锦笙她欺负人丶不讲理。”

果然不等赵明月开口,顾敬生先来询问:“锦笙这是做了什么事情,叫你惹得这样不高兴?”

“她故意戏弄我!”

锦笙戏弄小玉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顾敬生熟稔地点头:“成,我回头说她。”

“不是……”小玉的嘴快要撇到下巴:“她真的戏弄我,故意不想叫我唱五旦。”

“你不是一直唱贴吗?”

“我想改五旦了。”

顾敬生哑口无言。

“公子不要小瞧小玉!不就是端庄么,小玉也会的!”

“哦……”顾敬生和一旁的赵明月对视一眼,满口都是敷衍:“好啊,我相信你也能端庄。”

“但是锦笙不答应小玉改五旦!”

“她那

样宠你,怎会不愿意?”

顾敬生此言不虚。锦笙得过紫溪先生亲传,平日里哪有迁就过别人?对小玉这个爱徒却又不同,好好一个小生,为小玉从小丑末介到四五正旦唱了个遍,连顾敬生都不免感慨,

“她不愿和她的旧搭档拆档,小玉便替她考虑,要她来教《怜香伴》,要她以正旦同我搭档,她却还是不肯!”

“你这倒不是想要改五旦,而是想和人家搭档吧。”赵明月一语点破。

“唔……”小玉心虚了:“反正她单着也是单着……”

“怜香伴……”顾敬生的心思却被引到了这出戏上:“这是什么戏?怎地我却没有听过?”

赵明月呼吸一滞。

“啊?这出戏……”想不到顾公子还有没听过的戏啊!小玉展颜:“这戏说的是监生范介夫的妻子崔笺云在庙中偶遇另一女子曹语花。二人情投意合,崔笺云便设局使范介夫纳了曹语花为妾,二人从此‘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

小玉一口气说下来,却见顾敬生的表情越来越奇怪。

“公子?”小玉试探地叫了一声。

顾敬生没有理她。

赵明月的心里也在打鼓,原来顾敬生之前一直不晓女子间也可有情——而今她知晓此事,会不会发觉自己的心意?又能不能接受於她呢?若是不接受……她一定会就此疏远自己……

“女子……和女子……情投意合?”顾敬生实在是难以置信。

“是啊,”小玉点头:“这也没什么奇怪,小玉也曾见过那么几个。”

几乎是无意识地,顾敬生的身体沿着椅子的靠背缓缓下滑。女子和女子……脑海中忽然浮现起过去和赵明月在一起的画面。初见时她的倔犟清高丶再见时她的隐忍内敛丶被诬陷时她的聪颖果敢丶照顾自己时她的沈稳从容……而她进府后,她与她越发亲近,又知她亦有时娇憨,有时怯懦柔弱。她的目光总会不自觉觑她,她的神思总会不自觉想她,她的双手总会不自觉想要抱她……这是不是“爱”呢?

顾敬生有些僵硬地擡眸:“小玉……你能先下去吗?”

“啊?”

“小玉你先下去吧,我有些话想同生儿说。”

小玉眨眨眼睛,这气氛忽然就变得不对了。她赶紧施礼离开,仿佛后头有匹吃人的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