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永安郡的天气已经彻底冷了下来,距离真正的冬季只差一场飞雪。
秦守真裹紧身上的大氅。她父亲在外头发了财,回家后对她这个嫡女并不吝啬。
“就这一把扇子?”
秦守真有些嫌弃地看着手里的乌竹扇,也不知她的那首诗,王省身到底看懂了没有。
“就这一把扇子。”
秦守德也有些疑惑,莫不是他这嫡姐已经失恩於王解元了吗?想想却也不大可能,嫡姐与王省身自小一起长大,王省身看上去老实,想必不会做出负心之举。
在秦守德眼中,秦守真嫁与王省身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么多年来朝夕相对,哪怕二人还没有行至那种地步,秦守真也再难寻其他人家了。而嫡姐嫁人后,秦守真这个名字丶连同秦守真的功名就都将属於他,加之王省身高中永安解元,未来前途无量,秦守德极其看好嫡姐的这门亲事,并愿意尽一切努力襄助,就比如这传信之事。秦守真被秦勇禁锢在家,无法见到外男,因此她与王省身的往来信件都要过了他的手。
秦守德见秦守真盯着扇子不语,便好奇道:“可是姐夫那里出了什么事情?”
“说了别叫他姐夫,”秦守真收起扇子:“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吧。”
秦守德早就习惯了嫡姐的臭脾气,秦守真敢直接同秦勇对骂,整个家里没人管得了她。真是没有一点女人的样子,秦守德不免这样想着,这样没大没小丶没规没矩,也不知他那个嫡母是如何教养的。
好在等她过门后还有夫家来收拾。
秦守真见秦守德走远,这才回到屋里,把那扇子左左右右丶前前后后丶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还是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难不成王省身真的没看懂她诗中的含义吗?
秦守真把那足足花了王省身十两的扇子往桌上一扔,整个人便仰躺回了床上。
“抱朴犹胜艳质繁”,这是在内涵什么?说她上妆后很可怕吗?虽然她那日对镜描容是无奈之举,但……
她若是真的丑,也不至於让秦日恭为她折腰了。王省身说别人之前倒也不先看看自己!
秦守真翻身起来,又拿起那扇子细细观详:
“北境严寒南地暖,青山不识朔风来。
秋霜恰点好颜色,抱朴绝胜艳质繁。”
想必京城还没有永安这么冷,山上该是赤焰焰的红,有骑马出猎的纨絝贵胄穿行其间,归雁骑云,云亦染尽秋霞。天高气爽,浑不见悲戚之色。
秦守真看向桌上的《女训》——若不是秦勇回来,她现在也该在京城备考,闲暇时同王省身登山游玩,说不准还能结交些有趣的朋友。而现在,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一切都在慢慢远去,原本属於她的东西正一点点地被人夺走,这又怎不叫她心慌意乱?
或许秦勇的归来本就是在打她的主意。
想秦勇一走十五载,等得秦守真的娘亲两鬓斑白。天下承平已久,不是负心为何迟迟不曾归来?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乡试放榜后寻上家门;没有姬妾,没有女儿,偏偏膝下有个连府试都考不过的废材?
她曾试图阻止娘心与之相认,也曾试图保住自己的男子身份……若是没有图谋,为何她会被人推入水中?为何在这档口王省身匆匆离开?或许秦勇丶秦守德丶她娘於妙香以及王省身的母亲——她的好干娘戚氏早已串通一气,安排好了她与王省身今后的路。
想办法抵京赴考,顺利通过会试,到金殿中丶皇帝面前露脸,才是保全她现有一切的最佳途径。
而事到如今,她也唯有求助王省身这一条路可走。只要王省身这个“未婚夫”开口,她便有可能顺利赴京。
念及此,秦守真提笔而
书:
“穹庐碧草牛羊漫,醴酪腥膻臭帐毡。
常惠右军驰汉马,东归何日到长安。”
书罢停笔细思,又作苏武牧羊图。画毕又觉不妥,遂弃之,再作解忧公主望乡图才罢。
想她此时境遇,与苏武更为相契,只是现下秦勇神经敏感,她以男子自比,总易招来猜疑,故有此一变。
只可惜她上回详书一封,藏在夹宣纸内,特意题诗:
“花钿胭脂螺子黛,八方小镜倚妆台。
丹青檀纸芙蓉面,私话差倌锦字来。”
原是叫王省身撕画!谁知王省身竟然回她“抱朴犹胜艳质繁”,可不叫人触气么?
秦守真才将画收好,便听秀秀扣门:
“小姐,该用膳了。”
秀秀是秦勇为她新买来的丫鬟,说是伺候她的日常起居。事实上秦守真是苦水里趟过来的人,哪用得着这细胳膊细腿的小丫头来照顾呢?监视的成分更多。
“进来吧。”秦守真已将画收好,桌上摊开的是那本她连翻开都觉得烦的《女训》。
“小姐,今日的菜色是翡翠……”
“青菜根儿?”
“唔……”
秦守真嗤笑,却说她此前的体型,乃是为更好藏匿身份而刻意为之的。她一个书生,平日里少不得与同窗玩笑打闹,而胖一些恰能掩去许多特征——譬如没有喉结。
而秦勇不懂她的意图,误以为她生来体胖,恐失欢於王省身,便来控制饮食。实则秦守真落水大病,再加忧思惆怅,已是瘦到几乎脱相,没有原来的神采了。
秀秀见她笑,便从食盒中拿出碗筷道:“小姐也莫怪老爷,老爷也是为了你好。”
“嗯,为我好。”
秦守真面无表情,动筷吃起那青菜根来。待再过一段时间,便没有新鲜的青菜可吃了。
她本就吃得快,饭食份量又少,只用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盘中已然见底。
秦守真拿着绣帕随意地擦擦嘴,淡然开口道:“吃好了,拿回去吧。”
秀秀得令,开始收拾桌子,秦守真转身行至书桌,假装看起那《女训》来。
“诶?这是……”
秦守真擡头一看,秀秀竟捡起了她丢在一旁纸团。
“还给我。”秦守真有些不悦。
秀秀眨眨眼,有些不情不愿地将那幅苏武牧羊图归还。秦守真推开窗子,便将纸团丢进了火盆。
“小……小姐……”
那么好的画,为何要烧掉呢?
“有事?”
“无……”
“无事便出去吧,我累了。”
秀秀看看面若寒霜的秦守真,想了想终是问道:“那……画上画的,可是苏武吗?”
秦守真眼神微眯:“怎么?”
“我在戏台上看见过……”秀秀局促不安地搓搓手:“小姐画得那么像,怎么就烧掉了呢……”
“你还看过《牧羊记》?”秦守真仿佛能把秀秀看穿:“以前是做什么的?”
“秀秀……秀秀以前在林老爷府上做过一阵丫鬟……后来因为老爷缺钱,就被卖了……”
林逸飞府上的?林逸飞缺钱?
或许不是同一个“林老爷”。
“哦,原来如此,”秦守真面无表情:“是苏武没错,画得不好,所以扔了。”
“哦……”
秀秀不知道秦守真的经历,也不知道她家小姐为何能书擅画却丝毫没有小姐仪态。
“这种练笔的东西,也没什么好往外说的。”秦守真状似不经意道。
“可是秀秀觉得小姐画得很好……”
秀秀的声音
细细糯糯的,却叫秦守真上了火气。她这是在装懂还是真不懂呢?她当然知道那幅画画得很好,之前没有焚掉也是因为舍不得。可她说这句话的原因,是叫她来夸赞自己的吗?
“好什么?”秦守真一双狐狸眼盯向秀秀:“你很喜欢?”
“秀秀怎么敢……”秀秀差点跪倒在地,好容易稳住身形:“秀秀只是……只是觉得好……”
“哦,”秦守真不耐烦道:“我觉得不好,不想要了,烧了,不行吗?”
“行的,行的……”秀秀缩着脑袋,活像一只小鹌鹑。
“这种小事,没必要让别人知道,听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了……”
秦守真无奈地扶额,为何这侍女非要叫人把话说破呢?让她真的好累。
“小……小姐……”秀秀又怯生生开口。
“你是结巴吗?”
“啊?”
“能不能把话一口气说完?”
“哦,是。秀秀丶就是丶小姐丶那个丶秀秀丶想丶可不可以……”
“你到底要说什么?”
“秀秀想学画!”秀秀鼻子一酸,委委屈屈地哭了出来。
秦守真哑然,随即有些好笑道:“你这……学就学呗,哭什么哭……”
秀秀抹着眼泪:“秀秀怕……小姐……”
“怕我做甚?我又不是豺狼虎豹,能吃了你不成?”
“唔……”
“真想学画?”
秦守真心里有了计较,她现在囿於一屋之中,不得自由,还需秀秀这样的人来做她的眼睛和耳朵。只是不知这秀秀有何目的,是不是秦勇拿来麻痹她的棋子。
“秀秀想的。”
“为何?”
“秀秀若是会画画了,就能把心里想的东西画出来了。”
听起来倒是单纯。
“那你不如识字,写出来不是更快吗?”
“可是秀秀很笨,学不会……”
这……难不成这小丫鬟是真的有些痴傻?
“从简单的学起,慢慢就会了。”
秀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秦家小姐仿佛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凶。忽想到小姐与老爷对骂的场面,秀秀身上一寒,又缩了缩脑袋。
“小……小姐……”
“嗯?”
“你……不会打骂秀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