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王省身见秦守贞进屋,心底暗自高兴,只见她双眼微红,显然是为自己哭过,眼下却又怕自己发现,全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样心口不一的女人,倒也真有些可爱。
“贞娘,”王省身的声音是沙哑的:“能替我端杯水来吗?我渴……”
秦守贞似面露担忧之色,不过只是一瞬便恢覆如常。她替他倒好水,又细心地感受了一下被身传来的温度,这才送到王省身面前。
“喝吧。”她语气冷硬。
王省身去抓杯子,似是无意间触到了秦守贞的手,只见她眼睫轻颤一下,却是没有说话。王省身喝完水,笑问秦守贞道:
“为夫如此情形,娘子可有担心?”
秦守贞默默将杯子放回原处,沈默地替王省身盖好被子,嘴上却不说一句。
“大夫说我这右腿只要好好调养,恢覆如初并非难事,娘子你不必太过烦忧。”
他这样说着,秀秀端着水盆进来,秦守贞接了那水盆布巾,又打发了秀秀出去,想做什么不言而喻。王省身见她竟肯这样服侍自己,语气也雀跃了起来:
“都是为夫不好,还要劳烦娘子你亲自侍候。”
“闭眼。”
秦守贞终於开口同他说了第一句话。然而不等王省身欣慰,她手里的布巾已经敷上面门。手法算不上温柔,布巾也是粗糙的麻布料子,硬邦邦的麻布纤维剌得王省身面上生疼,但由於是他的好贞娘亲自替他擦脸,王省身又不好意思开口叫疼。
秦守贞移开麻布时,王省身的一张脸都被擦红了。此刻他心里又是受到秦守贞亲自关照的甜蜜,又是想要教会她温柔服侍的急切,不过还没等他张嘴说话,秦守贞已然端起水盆,一言不发地出门了。
也罢,总是要慢慢来的。
王省身觉得他今日受伤也并非是一件坏事,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是此伤能使贞娘回心转意,成就一对佳话,他这伤得也算是得其所哉了。
只是他却不知,秦守真今日所为三分为真,七分为假。想那日她对王省身吐露衷肠,却遭他无情背叛,心下难过不忿之馀,更多的是担忧今后难行。她此刻已然暴露了真实意图,想要设计绸缪自然难上加难,而王省身又对她万分了解,知她倔犟性烈,乍然服软恐不能叫王省身信服,便作“反向熬鹰”之法,假装慢慢对他卸下心房,待王省身自以为完全“征服”她时,便是她的机会所在。
以此不管是她对待王省身的冷肃态度,还是今日看似由心而发的恸哭,都不过做戏给王省身看罢了。想她过去对王省身最是坦诚,如今却要以如此手段相待,此间变化不免惹人感慨。
秦守真沈吟,脑中又想起今日所见的那顾公子来,如若顾公子真的与她是同样情形,想来同命相怜,不会不给她借力。她有预感,那位顾公子,应当是破局的关键所在。
却说隆升赌坊中的那桩命案,在京城里迅速传开。官家只称是意外,坊间却有传闻称杀人者是崔家小公子崔学博。而崔学博当日在京中策马,也不是因为马匹突然受惊,而是杀人之后畏罪潜逃。
那流言有鼻子有眼,盖因崔学博早与那死者的丈夫吴涟辉有过冲突,所以众人有此联想也实属平常。这回不单顾敬生,其他几位兄弟也被下禁足令,冬狩开始前再不能出门玩闹了。而崔学博更加凄惨,不单他那匹心爱的白色大食被当作疯被朝廷当作疯马扑杀,本人也被崔志云一顿毒打,眼下正养病在家。他们五个再加一个王道城——六人皆闭门不出,倒使京城豪贵之所在沈寂了起来。
譬如这万花楼。
张淳正整理着衣衫——他也算万花楼的常客,早听说京城纨絝王道城包下的那个月美艳无比丶娇媚非常,已是心痒许久了。待到
前几日万花楼流出月桂失恩於王道城的传闻,张淳自是一马当先,要来体验一二的。
果然不出所料,这月桂能得王道城青睐,自是极其让人满意的。
想这月桂与贞娘一个杨花媚骨,一个含羞带怯,倘若他能……却不知王贤弟处有无消息。
他要是有权就好了,张淳又有些失落,贞娘他是势在必得的,但想要替眼前的妙人赎身,光有五百两银子还不够。
“这位公子几品的官呀?那么多老爷大人盯着我们月桂呐,就这么叫您赎了,要我怎么向旁人交代?”王鸨儿如是说。
看来这月桂他暂且是赎不得了。想到此,他又不甘心地伸手掐了一把月桂的纤腰,引来她一声娇嗔。
“我先回去,过几日再来看你。”
张淳决定还是先纳了贞娘再说,这月桂本也不是什么完璧之身,倒是没什么可急的。
“公子再来。”
月桂强撑着一张笑脸,只觉得痛苦极了。
她和王道城相处日久,身上便也染了脏病,此下忍痛接客,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王道城与月桂初识於紫金河上,彼时她尚且十八,有几位熟客带着,在那画舫之中弹琵琶。王道城也坐船游玩,远远看见她的容貌,第二日就将她包了下来。
那王道城有些不好的习气,常常将她弄伤,而她为了让王道城满意,还得装作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好他出手阔绰,银子给得多。让鸨妈高兴了,平日里也不再去为难她。譬如她说院中桂花不好,要换海棠,鸨妈虽有微词,也还是依她说的办了。
月桂不喜欢桂花,只因花名中有一“桂”字。这同王道城在她腰上刺下的伤疤一样,乃是一生之耻。
她虽厌恶王道城,然而他只不过半月没来,鸨妈对她就变了颜色。
用鸨妈的话说:“谁知道你的那个贵人能活到几时呢?”
她的靠山倒了,境遇也不同了。以她这副残破的身子,能活到几时也是未知,妈妈一方面对外瞒着她的病,一方面物色着替她赎身的人选——王鸨儿自然是想狠捞一笔,如方才的举人张淳,她是万万看不上的。一个月歌卖了一千两黄金,月桂不知她能值得多少。
月歌,不,赵明月……她与她失散的妹妹华卿一般大,因此月桂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走上这条不归路。
若是明月嫁给那个棺材瓤子做小妾,少不得被当家主母磋磨。等过几年后吴涟辉入土,她又会是个什么境遇?依吴涟辉那媳妇的个性,再卖回青楼——却不是万花楼,该是更低等的窑子——也是大有可能。左右不能让明月接客。
是故她苦求王道城,才求来了明月与顾敬生见面的机会。听说那位公子人品很好,这些年也没进过青楼,总是个比吴涟辉好些的选择。为此,她身上还多了一处王道城烧下的“情疤”。
如今明月却是脱了贱籍,也不枉她一片苦心。
“姑娘,”侍女的声音在屋外响起:“该喝药了。”
王鸨儿不肯掏钱为她治病,因此上她买药的银子都是她多年积攒下的私房钱,不过半月的功夫已是花去小半,而她的病情却终不见好转。这样入不敷出的日子坚持不了太久,月桂绝望地将那汤药一饮而尽,或许离她被一张草席裹着扔进乱葬岗的日子,已是不远了。
只可惜,她生前怕不能再见一回华卿了。
“姑娘,”侍女开口:“方才妈妈又差人来了,问姑娘今年花榜的事情。”
是了,她月桂与王道城相好三年,王道城捧她,因此三年来她年年都是花榜中的“女状元”。此时她靠山倒了,再去参评不是自取其辱吗?只是王鸨儿有心拉她给新倌碧柔作衬,想要榨干她身上最后一点价值罢了。
“我不去。”月桂口
中苦涩,拿起桌上的饴糖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味道在口中化开,但丝毫不能消解她心中的愁绪。
“妈妈已经请了几回了,姑娘可不要不识好歹哈。”
月桂垂眸,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