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不是我还能是谁?”
秦守真有些生气,难不成克己方才一直没有认出她来吗?而且,为何一听她是秦守真,脸上却是这样一副难看的表情?
“克己是不想我来吗?怎地是这样的神色?”
王省身闻言反应过来,赶忙调整:“……这……我是太过惊喜……”
“惊喜?看着像惊吓一样。”
的确是惊吓。
王省身心里有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失落感,莫非他真的不欢迎小真的到来吗?
“啊……呵呵……”
“我托人带给你的画,你可收到没有?”
“画?”
王省身忽然想到前日那幅《解忧公主望乡图》,画中人逐渐与眼前的女子重合——原来竟不是小真发了癔症,而是她如今确实身段如此。想那一句“常惠右军驰汉马,东归何日到长安”,分明已经暗示她要来此,只是当日自己却全然没有想到。
“……收……收到了。”
秦守真皱皱眉头:“那你托人带回一把扇子却又是何意?”
“啊?”
原来她说的是那幅自画像。
“我原以为……”王省身有些尴尬:“我只道旁人笑你身姿,这便作诗相慰……如今看来……”
“你是没有撕画么?”
“什么撕画?”
“我有诗云:私话差倌锦字来,克己不曾看见?”
“私话差倌锦字来……”王省身再细嚼一遍那一句。
是啊,他怎么没能想到?“私话差倌”不就是“撕画拆观”吗?所谓“私话差倌锦字来”,乃是要他将画撕开,小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你……”王省身面上浮现出担忧的神色。
“我晓得了,你是没有看到那夹宣中的书信吧?”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秦守真重重叹气:“克己,如今除你之外,我已想不出其他人能帮我了。”
“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秦守真见他关切,心下便升起浓浓的委屈来,鼻头一酸,竟是落下泪来:“克己,你都不晓得他们怎样对我!”
秦勇与秦守德欺她也罢,她不明白为何她相依为命的亲娘和看着她长大的戚氏也会暗中推波助澜。她们都是她最信任的人,眼下却要助纣为虐,帮助那对无耻的父子剥夺本属於她的一切。而这一切的缘由所在,只是因为她秦守真乃一女子!
可笑的是,她们不也是女子吗?
饶是相熟如王省身,长大后也是头一回见秦守真落泪。她此时本就瘦得几乎脱相,垂泪的模样更显娇弱,仿佛娇花带露一般,以至於王省身忽然升起一丝莫名的情愫——秦守真从来没有展示过自己柔弱的一面,王省身也从未将她当作一个“女人”。
“你……别哭啊……”
王省身擡手想要替她拭泪,手伸到一半又觉不妥,只这么半上不下地相持着。秦守真抓起他的手腕压下,自己又拿了帕子拭干眼泪。
“是我失态……”秦守真调匀气息:“……你可知晓,那个秦守德想要替了我的名字,夺了我的功名!”
“什么?”王省身眉头微拧。
“我会落水,本是我爹他的设计,只为阻挠我赴京备考,”秦守真的眼泪再次滑落:“他不但不许我再扮男子丶不准我备考读书,更不许我踏出房门一步,以至我愁病交加,竟消瘦至如此模样……”
她再哭,又勾起王省身的怜惜之意。想他与秦守真一同攻书应考,其中艰辛如何不晓?而今小真辛苦搏来的功名,竟然要便宜了一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又怎么叫人不恼呢?
“
……你不知道,这么长的时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要给你去信,却又恐那秦守德看出端倪,无奈藏书於夹宣之中,只盼你能助我脱出苦海……”秦守真语气中带了埋怨:“谁知苦等半月,竟只等来一把乌竹扇……”
“都怪我……”王省身有些无所适从:“是我蠢笨……”
“无奈之下,我只得借此发挥,托称是你有了厌弃之意,借着挽回你才能上京来的……”
不怨得母亲在信中对他一顿斥责。可小真处於困境之中,自己也实在难以怨她。
“若是我早些知道……”
“现在说这些却也无益,”秦守真擡眸看向王省身:“克己,你要帮我才是。”
她那双狐狸眼染了水雾,真可谓是勾魂夺魄。
“你要我如何帮你?”
“克己,我想参加春闱。”
王省身闻言怔住,这不正是小真本该走的路吗?
“怎么……”
“他们要我嫁给你,我晓得你也不愿,你能否帮我……”
他不愿……他不愿吗?
一直以来,他总把小真当作兄弟,哪怕是同榻而寝都没有动过一丝凡心。而过去的小真女子特征亦是不显,以至於这些年来,他都几乎要忘了她是个什么身份。今日方才惊觉——小真是个女人,还是个漂亮的女人。这个女人家里对他有恩,这个女人和他自小相伴长大,这个女人同他志趣相投,与他同甘共苦丶与他亲密无间丶与他相知相惜……若是她没有投牒应考,若是她没有女扮男装,若是秦勇没有离家不归,若是没有兵祸丶他王家仍在……她原本是马夫秦勇的女儿,是他王家的家生子。正是有了这重重变故,她才能有机会成为他王省身的正室;正是有了这重重变故,能与他王省身相伴终生的,除小真之外再不做他人。
他和小真,就是天注定的缘分。
可为什么,小真却想要一错再错下去呢?
“这……”王省身转过头去:“你却叫我如何帮你?”
“此前我想,干娘她在京中必然住不习惯,过些日子便要回去的……可……”
可他王省身买下了宅子。
这难道不是造化弄人?可见缘分已到,他二人已该修成正果了。小真可是还没有意识到?
“可母亲她这回怕是要长住了。”王省身的声音低低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克己,我们须想想办法,要不然我们可就要……”
“我能有什么办法?”
秦守真闻言怔住。
只见王省身嗤笑一声:“我也不是什么神仙,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岂容得我们去反抗?”
本就是天注定的姻缘,却为何小真就是想不明白?
“可难道你就甘心……”秦守真攥拳:“我知道很难,可是咱们那么多苦都吃过来了,我不想前功尽弃!克己,这是一辈子的事情,我们二人连心,总能想到办法的!”
是啊,一辈子的事情。得小真为妻,该是何其有幸?且不说他二人本就心心相印,小真她聪明能干,又有举人之才,将来相夫教子自然不在话下。同样地,他也想不出哪个男人能比他待小真更好丶哪个男人能比他更了解小真——他们彼此没有更合适的人。
“我想不到办法,”王省身的语气有些冷硬:“不过你放心,今后我会对你好的。”
“你……”秦守真不知该说什么,她万万没有想到王省身会给她这样的答覆。难道他真的甘心自己的命运被人掌控?这是为什么?他们明明是那样亲近的兄弟。
咬咬牙,秦守真不死心地道:“克己,办法总是会有,我们不可就此放弃。不放弃还有希望,放弃了……你难不成真要认命了吗?”
王省身
沈默不语。
“克己,克己……”
如何唤都不应。
秦守真不知王省身怎么了,这种感觉同她当时求恳母亲时一模一样。他们都是她最信任的人,为什么却全然变了模样?
“克己!我求求你!”秦守真说着,竟是跪了下来:“我一个人不行,我不能没有你!”她伸手去抓他衣角,双眼噙泪——她从来没有求过人,此刻却已将全部尊严放下:“我真的不想放弃,只有你能帮我,你帮帮我……”
“够了!”王省身一把推开她攀上来的手,一股邪火冲天而起:“你要我怎样?我还能怎样?”
“只要你发话,办法总会有……”
“我能发什么话?”他一把捏住秦守真的手腕,盯着她水光盈盈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你要明白,你终究是个女子,是女子就要嫁人,你今不嫁我,今后也要嫁别人,我不嫌你抛头露面,也不嫌你父亲身份低微,娶你做正室,对你好丶不纳小,这还不够么?”
“克己……”秦守真觉得眼前这人陌生极了。
“不要叫我!”王省身一声怒喝:“你以为你一个女子,成天和男人在一起鬼混,还不知死活地参加科举是什么好事?要不是迫於无奈,谁会纵着你做这大逆不道的事情?你不要命,你爹娘也要命!要守德替了你也是为你好,你今后若是被拆穿身份,下场定会比现在难看千倍百倍!”
王省身起身上前,一把将秦守真扶起,掐着她的脸道:“你要记住,你是秦守贞,守得女子清贞的守贞。你看看你现在,你守了什么贞?还有什么洁?这是我王省身不与你计较,要是搁在别人,你这□□早被拉去游街沈塘不知多少回了!我看你也是当男子当惯了,忘却自己的身份了。你秦守真是个女子,也只是个女子,是我王省身未过门的媳妇。我劝你好好认清自己,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有这功夫不如思考一下将来如何教养子嗣,你不是想要继续应考吗?生个儿子出来让他替你,这才是人间正道!”
“王省身……”
秦守真从嘴里挤出这三个字。她想骂人,可是以往的那些脏口却怎么也骂不出来。这还是那个王省身吗?这还是当年那个和她一起发下“扶摇而上九万里”誓言的少年吗?
“混蛋……”她只骂出了这一句。
“你骂我?”王省身怒极反笑,掐着秦守真的脖子道:“这就是你对待丈夫的态度吗!”
曾经的小真多么骄傲,现今看来果然还是个弱质女流,他手上只要轻轻用力,便足以结果了她的性命。
“你还骂是不骂?”王省身松开手,只见秦守真一阵剧烈的咳嗽。
“好啊……王八蛋,你怎么不弄死我?”秦守真声音沙哑,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滚下:“你既嫌弃我是个女人,为何要却像对待兄弟一样对我?为何娘亲和干娘要像对待儿子一样对我?为何你们一群人都像对待同窗一样对我?你们为何不打一开始就将我当女儿教养?为何要让我读书?为何要容我应考?为何要在我功名傍身的时候前来剥夺?我与男子相比到底差在何处?与你相比又逊了几分?好啊,王省身,我拿你当了这么多年兄弟,你就这么对待我……好……真好……”
或许是秦守真眼中的失望与恨意太过刺眼,王省身心口仿佛有千万根小刺,直刺得他别过头去,再不去看秦守真的面庞——他在这双眼睛中见过她的喜丶她的怒丶她的哀丶她的乐,却从未见过……
小真因何忘却自己的女子身份?其中难道有他王省身纵容的成分吗?
“你今后就好好待在这宅子里,”王省身软下语气:“待大比之后,我娶你过门。”
说罢不再看那满面泪痕的秦守真,径自转身推门而去。他此刻只觉燥热,想要那傍晚的凉风吹拂以好好清静一
番。
“姑爷?”秀秀看见王省身,探头向东厢房望了一眼:“小姐她……”
“她有些不适,你进去看看吧。”
不知为何,听到“姑爷”二字,王省身心里却有些欢喜,或许他真的很喜欢小真,只是小真今日的表现……他作为丈夫,今后定会好好约束於她,以小真的天资,要做好一名妻子丶好母亲完全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