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说了“放心”,那么她应该是能“放心”的。
有了夫人的保证,螽羽的心落到地上。
她松了手,躺回潮湿的被褥里,浑身都松软了,闭上眼,眼前一片漆黑。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在变得朦胧、遥远,她眼前的黑暗比任何一个夜晚都要黑,她仿佛听到小时候母亲在她耳边哼唱的家乡歌谣,那是她这辈子再也无法听到的歌谣——
不,不。我是要死了吗?
螽羽想……
不。我不想死。
她后悔了。她为何要为别人而死?她想活着。
“我不——啊!”她猛地睁开眼去抓将要离开的夫人,她抓到了吗?不知道,总之她握住了什么,早已流干的眼泪再次涌出来,“不, 不要!我不想死!太太,我不想死!”
接着她终于再来不及听到什么看见什么,整个人昏死了过去。
她再睁开眼睛时,看到夫人坐在她身边。
外头阳光和煦,夫人穿着她常在家中穿着的桃红色小袖褙子,挽着松松的发髻,轻轻摇着团扇——就像许多次螽羽午睡起来看到的那样。
一恍惚间,螽羽不知今夕是何年。
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已经身堕梦中。
可她又骤然紧张起来。如果说自己活着,那……
“孩子!太太,我——”
看到她挣扎起来,夫人连忙丢掉扇子伸手来扶她。
她急得不行,只顾哑声问询:“孩子呢?孩子怎么样?”
不等夫人张口回答,她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屏风外乳娘从摇篮里抱起孩子,将衣领敞开让婴儿吃奶。
她仿佛闻到了淡淡的乳香。
她看到自己胸口上的衣襟也变得潮湿。
夫人将手心贴近她的脸颊轻轻蹭了蹭,对她说:“孩子没事。你也没事就好。”
“是……是女儿么?”螽羽问。
“是男孩。”
听了这话,螽羽的神魂似乎总算才回来了,她浑身疼得厉害,下半身更是微微一动便像生生撕开一般锥心刺骨的剧痛。
可她实在太高兴了,太感激,感激上苍终究没有将她的声声哀求请愿弃如敝履。
她死里逃生,不仅如此,还得幸柳暗花明——
螽羽抱住夫人,眼泪直掉:“太太!我,我终于报答您的恩情了,太太!”
同时她心中有个声音却在凉凉地庆幸:自己此生毋需再生育第二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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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按照宗族里的规矩拟好了。
春字辈,因出生艰难取个“安”字,张春安。小名是夫人做主定下来的,唤“蛐蛐”。
“这孩子生得不容易,小名得取贱一些才好养活呢。”当时奶娘这样说。
“贱一些?”夫人似乎不解。
螽羽看到夫人茫然的神色,不禁笑了,解释道:“唐代大诗人杜甫为自己的两个儿子取小名,一个叫‘熊儿’,一个叫‘骥子’。”
“就是叫飞禽走兽花鸟鱼虫呗,我懂了!”
于是就叫蛐蛐。
就算真喜欢用蟋蟀来取名,夜鸣虫,秋鸣,促织,孙旺——哪个都比蛐蛐这个别称好听些,但夫人好像很喜欢这个名字,就像她也喜欢“蝈蝈”,觉得叠词叫起来有趣顺口。
螽羽坐月子期间——其实莫如说是养伤,夫人总算没有外出,一直留在张府里主事。
夫人在与不在,府中气象是很不同的。就和当年老爷是否回来一样。
且说作古的张老爷喜得麟子,当然多得是要来看望的亲邻朋友。
既是应当为人所知的好事,自然也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登门拜访的客人,夫人都一一好生招待,吩咐奶娘将孩子抱出来打招呼。
只是这个孩子瘦小安静、又敏感怕生,一看便有胎禀不足之症。
他刚生出来时,同他的母亲一样已经奄奄一息,所幸夫人从省城请回来的医师妙手回春,在夫人死马当活马医的首肯下匆匆施了针——这才令孩子在半刻钟后发出了第一声啼哭。哭声也是极其虚弱的,连小猫小狗的叫唤都不及。
到现如今满月了,还是如此,见了生人便扭头躲闪、哭闹起来,哭得又低又慢。
客人自然不会说难听话,可瞧着脸色便知道心里是作何判断,螽羽见多几次,心中难免悲郁。
螽羽身子受了损伤,本来也只是将将愈合;身心俱疲,夜夜以泪洗面。
每次听到孩子一哭,她也忍不住落泪。
孩子喝了奶便睡下去,可她辗转反侧,伤口又痛又痒,一压一碰又是流血不止。
后来夫人另辟了房间,不顾螽羽的情愿,让婴儿和乳娘搬到院子对侧居住。又亲自晚上守着螽羽同睡,这才稍稍缓解了一些螽羽的梦魇和郁结。
百日宴时,张府大摆宴席。
这是螽羽在初有身孕时曾常常盼望的日子。
可真到了这一天,她却并不如自己当初所预想的那般喜悦。
是,这当然是值得庆祝的日子:孩子好歹挺过了百日,如今四肢舒展开、皮肤不再泛紫红色,望之也是玉白可爱、粉藕一般的婴孩了;螽羽也总算可以如常下地走动,更衣??行圊时腹中不再痛如刀绞……
然而,日子一晃便已是晚秋了。
秋阴时晴渐向暝,变一庭凄冷。
蛐蛐儿的叫声在草丛里一阵阵长鸣。
她被敬了好几杯酒,喝得面色泛红,靠着身后的窗棱吹风,看夕阳一寸寸往下落。
婴儿在屋里啼哭,来吃席的孩子们打打闹闹,绕着桌子来回跑,发出尖锐高亢的笑声。
屏风后头奶妈抱着安哥喂奶,哄了很久却也还是在断断续续哭喘,有人开始问“安哥怎么了,怎么一直哭”,螽羽醉了,并不想挪动身子去看看,她装着什么也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