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荡夜鹭 作品

第65章

夫人不在。夫人到外头去应酬男眷了。

春安的哭声一阵阵的,像蛐蛐儿。螽羽想。

这时候钱氏抱着她去年生下的儿子张春昌站起来,往屏风后头走过去。

螽羽看见了,这下也只好打起精神撑起身子。

螽羽走到屏风后头,看到钱氏正拧着怀里儿子的鼻头:“阿昌,你就把稻草鸡送给安哥玩嘛!难得安哥喜欢。娘回去再给你编几只新玩意儿就是了。”

原来是春安抓住了春昌的玩具,一边摆手摇晃听鸡肚子里头的铃铛声,一边咯咯笑起来,不哭了。

那是用稻草编成的动物玩具,里头裹着几枚铃铛。玩起来比那些闷声的布偶好玩,又不比拨浪鼓那么吵闹。

钱氏见了螽羽,笑道:“这是我娘家老乡那边的做法,土玩具,没想到安哥也喜欢。安哥应当是嫌里头太闷了,抱出去走走兴许开心些。”

“您是哪里人?”

“北方来的。离这里远着呢。你也是北方人是不是?”

螽羽点点头。

螽羽忽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和钱氏说话。

上一回面对面,还是在堂前挑选布匹时被钱氏嘲笑出身。仿佛隔世经年了。螽羽不再害怕钱氏那对鲶鱼须似的又细又长、四处刺探什么般的眉毛,不再感到自己被那双刻薄凌厉的三白眼睛一刀刀刮着。如今钱氏把她当做一位张家的“太太”相待了。

螽羽跟着钱氏,让乳娘抱着春安一起到后院花园里散步。

昌哥已经快要一岁,能牵着母亲的手走路了。

他跑到草丛边玩,拨开草叶去找小石子儿和小虫子。走路时还颤颤巍巍、一颠儿一颠儿的,蹲下来也摇摇晃晃,老虎鞋脑袋上的小铃铛叮叮响,很是可爱。

若非螽羽生下了遗腹子,这个孩子或许就会过继给夫人老爷做张祐海的儿子,将来继承张祐海的香火。

——太太会喜欢这个孩子吗?螽羽不知道。

这个孩子活泼可爱,身体康健,见人便咧嘴笑,毫不露怯。

“我们家金哥如今岁数大了,不可爱了——幸亏我又生了昌哥。哎哟,孩子还是小时候可爱呀,可惜咻得一下就长老高了,跟竹子似的。现在我拧他耳朵他都不怕,根本管不住那个混小子!但是长大有长大的好处,你瞧我家金哥如今就已经能帮忙……”

钱氏说起孩子的事情来喋喋不休。

螽羽望着躺在乳娘怀中、抓着稻草玩偶的春安。春安这会儿不哭也不闷着发火了,眼睛像秋水似的晶亮,里倒影出一朵朵橙红的火烧云,不时发笑、伸手去空中抓。

她心中突然涌出许多柔情,上前从乳娘手里接过孩子抱着。

她没抱过几次孩子。这回将他放在臂弯里,觉得他似乎重了不少。

螽羽有些内疚,心想如今自己身体已逐渐好起来了,也该将全部心力放在春安身上多加看顾、亲手抚养才是……她作为一个妾室,本应以取悦主人为要务,可如今已经没有需要服侍的男主人了,照顾好老爷夫人的子嗣是她今生最大的重任。

这套伦理道理是她从前总与自己反复陈说的,然而现在再想来,却总觉得好似隔着几层迷障般渺远。

——我难道不是已经得偿所愿?为何还要如此沉郁哀怨呢。

春安在她怀里,看到春昌在草地上玩,便也咿呀笑着晃腿探头,稻草小鸡叮铃作响。

春昌听见笑声,扭头回来张望春安。没蹲稳,一跟头栽进了草丛里,所幸没磕碰伤着什么地方。他压伏了一片草叶,惊出许多期期艾艾的鸣虫,四散蹦跳开去。

蛐蛐儿的叫声停了。

【卅玖】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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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年节后不久,夫人便又要启程了。

螽羽舍不得夫人,却又没道理说什么挽留的话,只能在一些安静的时刻默默垂泪。

夫人并不善于体察人情世故,但她的嗅觉和视线无疑足够敏锐。那天晚上睡觉时,夫人蹭到她边上,将胳膊轻轻搭在她身上。

“到现在还是皱的。”螽羽说。

她知道夫人并没有入睡。夫人睡觉时动静很小,但没半点淑女样子,一开始会像动物那样蜷着身子,后来慢慢展开,把肚皮朝上翻一翻。

“什么?”夫人果然没有睡。

那夫人在做什么,在撒娇吗?

螽羽拉过夫人的手,把夫人的手拉进被褥里,放到自己的腹部。

隔着薄薄的亵衣,她能摸到那些折痕。

用指尖去压,能触到一根根开裂的纹路。

夫人收回了手。

夫人坐起来点亮了床头的一星灯。

“太太?”守夜的婢女醒了。

“你们回自己房中歇息。”夫人说。

等到侍女们都走出去了,夫人重新转向螽羽,坐在朦胧的烛火里望着她:“你之前不让我帮你上药,因为这些?”

夫人掀开了盖在她身上的被子。

她拢住衣领,但是夫人伸手来解她的衣带时,她没有挣扎。她不会抗拒夫人,就像她也无法抗拒老爷。

屋里炉火烧得很暖。

夫人敞开了她的衣襟,解开她的兜子,在黑暗里注视着她的身体。

对于人类来说,床头的一豆烛火隔过幔帐透进来已经十分昏暗,恐怕看不清什么。

但夫人的眼睛是不一样的,在黑暗里散着幽绿的光。

螽羽知道自己的样子在她眼中一览无余。

她突然哆嗦着抽泣起来。

“伤口会留下伤疤,这无可奈何。”她听到夫人柔和的声音,仿佛夫人在对着一片羽毛呢喃,“我的身上也有很多疤。都是我胜利了、活下来了的证明。当然也有因为愚蠢而留下的疤,也都没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