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荡夜鹭 作品

第62章

重振旗鼓并非易事。

夫人带着一箱箱金银财宝启程,回来时箱子都是空的,只放了些绸缎布匹、茶叶点心一类的小东西算作礼物。

就这样一趟又一趟的来来去去,不觉间已是八月中旬了。

盛夏闷热,螽羽每日每夜困乏,仿佛腹中胎儿为了健康长大,将她身上每一寸肉、每一寸皮、每一丝发的精神都吸了去。

夫人每次回来看到她,都说她瘦了。

螽羽知道夫人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极为忧虑:螽羽素来体弱,这一胎也并非精心调理后所得。医师时常嘱咐,胎儿或有气血不足之症,需得小心静养方能挨到足月生产,每日下地走动万万不能超过两个时辰。

她当然已经得到最好的照顾。

安胎补品自不必说,夫人本不喜欢被仆从侍候、不喜欢被人包围着——螽羽想这既是因为她出生草莽,不似那些王公贵族习惯了经人侍奉的生活,也因为她是一头独来独往的野兽,憎恨着领地上他人的气息——因此后院贴身伺候夫人的仆役始终不多。

但自从螽羽有孕后,光是稳婆就请了五个,方圆十里最有名的,五十岁以上的一个,四十岁以上的一个,三十岁的三个;又挑了三名奶水丰沛、经验丰富的奶娘,至于新买的女孩、新雇的大户人家出身的婢女,更是达到二三十人之多……

这才是奢侈。螽羽想。到了这一步,夫人才算过起了“奢侈”的生活。

而这“奢侈”也并不是为了夫人自己。夫人或许并不真的懂得该如何享受那些寻常人觉得“享受”的事物。

她只是在恐惧和无措中困兽犹斗。

螽羽消瘦了,而夫人呢?

夫人也有许多变化。

有一次回来时,她下巴到侧颈上有一道恐怖的、猩红的疤。

她说是特意留着的,留着让人看到她胡鹅是下了决心来收拾张家的财产。

螽羽让南南去打听,听闻是有一个从前在省城钱庄做差事的人当街窜出来行刺,自称因为被张老爷谋逆案牵连家破人亡,要张祐海的夫人也给他们全家老小陪葬。

还有一次夫人回来时,螽羽呆呆站在一旁不敢迎上去——她看起来和从前太不一样了。

的确,眼睛还是那么一对眼梢翘起的漂亮明眸,鼻子还是又尖又细,嘴唇还是艳红的,唇角微微往上翘。可是面目变得冷硬了、身量似乎也高瘦了,头发不挽?髻、不插珠钗,只用一支檀木发簪束发,裹一抹网巾;身上穿着黑灰素色为底的丧期服饰,却是男人穿的窄袖袴褶。

螽羽怯怯收住步子。

夫人看到她,看到她苍白的脸、鼓起的肚子,笑了笑上前抱她。

螽羽在她身上闻到尘土、烟叶、酒水、汗渍,还有淡淡的、不知是否为错觉的血腥。

夫人趴在她肩上,凑在她衣领里,像动物似的来回闻嗅,末了用鼻尖蹭蹭她的脸:“蝈蝈,我给你带了苏绣的扇子,绣的是金鱼,像活的一样巧夺天工……”

“太太。太太。”她尽力伸长胳膊,轻拍夫人的背。

“你不喜欢吗?一日比一日炎热起来了,正好用上。”

“当然喜欢。妾身谢过太太。”

轻罗小扇扑流萤。

那天晚上她陪着夫人在庭院里乘凉赏月。看新来的女孩儿们捉迷藏、玩灯影。

月光下,团扇化作白瓷缸,丝丝苏绣勾成的金鱼仿若在水中游嬉。

她忽而想起从前夫人在屋中与老爷玩闹,她在倒影里看见夫人用法术凭空变出花朵和游鱼。

那样的时光似乎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夫人再没有兴致玩那些游戏。

夫人躺在逍遥椅上合着双眼歇息,发出沉沉的叹息:“我真不明白他怎么情愿受那么大的委屈……做那么多的恶事。他活着就是为了这些?……人活着就是为了这些?”

螽羽无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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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螽羽午后睡醒过来,半梦半醒间,听到南南和胡二左在屋外谈天。

胡二管事毕竟是“外男”,很少到后院走动,但螽羽知道南南、东东同他是“乡亲”,几人来往其实非常亲密。

床边负责给她扇风的姑娘支着头迷迷糊糊打瞌睡,倒茶的姑娘坐在桌边刺绣。

整座院子安静地像在梦里。

她便听到胡二左对南南说:“你说以后,我们干什么去呢?”

“干什么去?去哪里?在这里不好吗?”

“很好呀。可是你瞧人间变幻多快,山里的老杏树百岁了还结果子,镇子口去年造牌坊,砍掉了那么多棵老樟树。”

“反正,我跟着太太就是了。太太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跟着太太总会有好吃的,太太还能让我们大家都住进这么漂亮舒服的大房子。”

“你怎知太太往后作何打算?其实我们跟随太太到现在,也不过就二三十载光景。”

“你说的我们,原来说的是我和你吗?没有太太?”

“太太修为深厚、颖悟绝伦,和我们到底是不一样的。”

“你是看到东东、六右他们接二连三……?我也害怕。可是……”

“我不怨谁,生老病死都是常态,一头栽倒地上摔死了也就是摔死了,人间虽说凶险,可林间的日子也是如此的。从前我们在山间度日,也是一不留神就被石头砸了脑袋,被蛇吞进肚子里。”

“对呀!所以我对现在的日子,是很满意的……”

“我只是觉得从前的日子也很好。如果以后我们一起回山里去,也会过得开心自在。”

“那……说的也是。如果太太也能一起回去那就更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