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的有一段日子气温很低,阴云把白天笼罩成傍晚,湿淋淋的冷雨彻夜下个不停。倒春寒最冷的那天半夜里,慧明在黑暗中醒来,听到细细的啜泣。
他以为是自己在哭。
他并不意外自己会哭。他六根不净,他厌憎自己。他痛苦,嫉妒,怒火中烧,寂寞。
不过,他发现正在哭泣的并不是他。
是小胡在哭。
她为什么在哭呢?慧明想开口问一问。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快与她的哭泣产生一种感同身受的痛苦,仿佛自己其实十分理解她为何悲伤、委屈、疼痛。
她在被子里缩着身子,背对着他哭泣。
他伸手揽她的肩。她没有躲。
于是他把她拉进怀里,将脸贴在她毛茸茸的头顶,她的发丝间有一股动物油脂与都市灰尘的气味。她还是那么温暖。她以前哭起来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今天却哭得很安静,但依然把鼻涕眼泪都抹在他的被子上。
很奇怪,她学习像人那样表达情绪其实学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她学会之后,她笑起来和哭起来都比寻常人更容易、更热烈。
她不擅长语言。抽象化的思维对她来说是个难题。
在人类社会中分辨复杂的情绪反应当然更加困难。
而当它踏出去几步,走到更远的地方时,它才又意识到人的更多复杂性。
——这个属于人类的世界并不如它想象得那么明亮,那么有趣,那么丰盈。
人类敏锐地发觉“异类”的气息,就像野兽闻到弱者的血腥。
哪怕是一个人类,他或她身上“异于均值”的特质无论大小,都会逐一不落地成为受到刺探的开口。何况它连人类都不是。别人很快就会发现它的异样。而它也会由此感知到自己的“异样”。它一旦活在人群里中,便会很快成为显眼的错误。
是的,她是对人间感到失望了。所以才哭的。
就像孩子也会在成长中对社会感到失望一样。
越是悟性高,越是容易遭到突如其来的迎头痛击。这种痛苦慧明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很早就体验过。
这是人类社会化的一部分教学。是做人必然会修习的一门课程。
——或许她真的要长大了。
又或许她很快会夭折了。
慧明不知道自己心底里期待着的是哪一种。他知道自己不会也不敢在佛法里找这个答案。佛法是要他们普度众生,使众生遍得解脱的。
5.
小胡并没有回到他的身边,她只是又出现在了他的生活里。
她偶尔会在夜晚到访。而且通常在他入睡后。
像一个真正的古书里的精怪,只在夜间与人幽会。
他也试图与她认真聊一聊,但每次都在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发问时住嘴。
他想,自己也并不是真的关心她。
自己只是舍不得失去她。只要一开口,他知道自己就会试图要求她变回从前。
可是什么是“从前”?
她的“从前”和他的“从前”是一样的吗?
他点亮台灯,看着躺在枕头上玩手机的小胡。她的面孔平静,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都是道法自然。
这是一个互联网遍布人与人之间缝隙的时代,将每一丝空隙如同水汽笼罩般填满。
有表达欲望的人就不会“消失”。
但如果没有,人便也几乎无踪无影。
小胡在用的手机号码是慧明的身份信息注册的,是许多年前慧明带着她去市中心玩的时候帮她买的,这当然就导致很多软件功能使用的限制。
不过对于一只妖怪而言,这也不算什么难事。她可以很熟练地变出他的面容。在面部识别系统一次次升级中,她的变幻法术也一层层精进,至今没有遇到过什么攻关不了的技术难题。简而言之,她在网络世界里目前而言畅通无阻。
以前有段时间,她沉迷于在一个知识问答网站上提各种问题。
她的问题都非常天真和常识匮乏,招致许多恶意回复与私信骚扰。不过她还是乐此不疲地提问,从“月壤会是甜的吗”“从小练习有没有可能像鸟那样会飞”“世界上真的有鬼吗”到“彩礼嫁妆”“男女对立”这种高危问题,还经常发自拍问“这样算是好看吗”“这样算偏胖还是偏瘦”。
由于问题实在太古怪,发出来的“自拍照片”还每次都长得不一样(因为她有一阵子确实热衷尝试变幻相貌,以确认“人”的标准),被投诉为营销号,最后因为发了一张尺度过大的照片被封号。小胡的第一个互联网纪元就此终结。
小胡的第二个互联网纪元是刷短视频、看直播。
也是因为这个爱好,她开始缺钱花,开始更努力地打工了。
小胡自己拍过一个视频,她站在镜头里转个圈儿,“嘭”地变成一棵树,再开出花、结出果——这个视频由于“剪辑流畅”“特效真实”流量颇高。
不过却有点把她吓着了。
她怕别人发现她是妖怪。
慧明觉得她的这一点警惕心很可爱。
总之,以前小胡是很喜欢在网络上留下痕迹的。不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一个逐渐的过程——她变得安静了。
慧明翻找她的账号,发现她现在很少发东西,也很少在别人的帖子里留言回复。
慧明无从得知她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在喜欢、讨厌什么。
他想,人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活法,她会选择哪种呢?
她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有的是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