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慧明并没有。慧明只是一个人,一个平常的人。不坏,也不好;高傲、自私,庸庸碌碌。要说他有什么特别,那就是他与它之间有缘法,他在它刚学会变成人时认识了她。
——她为何还要回到这里来呢,她在他身上还在求些什么呢?
-
小胡还清楚记得一次去城市里的那次旅行。
慧明脱了法袍,穿上卫衣、戴上帽子,看起来像隔壁佛学院那些入学不久的学生。她看着他咯咯笑不停。
跟在他身边,她就不害怕了。他带她去了城里最繁华的地段。
那里竟然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比她挖开蚂蚁穴里看到的蚂蚁还要多。
野兽是害怕人的,也害怕车子的轰鸣,害怕森林里没有的巨大响声、刺眼光线。她用力拉着他的手。
他是那么脆弱,那么薄薄的、轻轻的一个人,像树上的叶子,千千万万中的一片叶子,可他的阴影能够罩住她,他的气味可以包裹住她,让她也变成一个人。他的言语和举止就是一张门票,一张为她打开光怪陆离人类世界乐园的门票。
以前她连进入人类的村子都害怕,可是牵着他的手,她可以踩在柏油马路上,踩住那些黑色白色的线、迎着红色绿色的光跳动脚步,与千千万万人擦肩而过。
那真是一场美梦般新奇有趣的体验。
他不害怕她不是人,他也不讨厌她不是人。
她感激他愿意牵着她的手,引渡她前往那个世界。
-
慧明小时候家庭条件不好。
当然,如果他出生在一个富足、幸福的家庭,他是不可能选择这样一份“出世为僧”的冷僻职业的——尽管这份职业也同样世俗、庸碌。
他憎恨那个地方。那个被其他人称为“家”的地方。
因此他大学报考了遥远南方的冷僻专业,一心逃离以前的一切。他选择这个专业不是因为他对佛教有什么了解,只是因为分数刚好,也因为年轻的他试图寻找答案。
不过,他很快发现外面的世界和那个他厌恶的狭小的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同。
读研时,他到导师家中修改论文。
导师戴着佛珠的手放到他的腰上,顺着脊髓往下。
他问导师为什么要摸他。
导师说:情难自禁。
“就这样?”
一切众生类,回没淫鬼界。
节录欲能缚世间,调伏欲解脱;断除爱欲者,说名得涅槃。
他知道自己模样俊俏。他也很清楚好看的外表能给赋予他怎样的好处、机缘。哪怕他并不十分聪明、并不十分勤劳,并不有悟性,他也能往上走一走。
他到寺中参加第一次面试时,方丈就说:“你会有所建树的。”
他明明知道自己在这里汲汲营营得到的只是微不足道、狭窄逼仄的一点点东西。可他同时却也被蛊惑,相信着什么“出人头地”“得道高僧”的鬼话。
他只是和所有人一样,不自觉卷入这个由人搅和而成的漩涡中罢了。
当佛教协会的人称呼他为“法师”,当他代表寺庙去参加世界级的佛教学会,当一个个高级官员在他们面前俯首敬香……他无法不被世俗所蛊惑。
因此他也知道,小胡也不会不被这个花花世界招引。
当她真正知道自己可以得到什么,当她真正被众人看见,她将会走到那些他永远无法触及的地方去,她会拥有或极致好或极致坏的五彩缤纷的“人生”。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为“人”排次列序的。
他嫉妒她。
庙里有狐狸(完)
6.
许多年来,慧明教导小胡怎样做一个像人的人。他并不是一个好老师,没有传道受业解惑的自觉,但一切自然而然发生着。
她的样貌,她的言语,是慧明送给她的礼物。
她不修边幅、平庸愚讷,但她总能轻而易举收到许多赞美。
他们说,她凭借如此美貌的外表,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更何况她还是白痴,一个天真的呆子。这么好的猎物这时若是不能拢住,下次可就不知何时能遇到这种好机会了。
她清楚听到他们心里的声音,看到他们眼底的欲望。
她无法理解。
她倒也不是毫无欲求,她也有所心动,她知道他们说的并不全是假的,至少那条规则曾经是被走通过的,是能带她去更远的地方的。
只是,她还需要再想一想。再慢慢地想想。
她在视频里看到那些光华璀璨的舞台,看到如梦似幻的影片,也看到直播间里暴雨般的礼物,她看得懂那些都是金灿灿的钱,是用来兑换“人生体验”的好东西。
但她也看到那些舞台上的光点不过是灯,是轻飘飘的塑料和冷冰冰的金属,看到虚幻的礼品盒子是画师熬夜填充的刺眼色彩,看到浓妆下狂热疲惫的面孔。
她不理解,不明白自己是否真的想要那种体验。
她怕自己跨出去一步就再也无法收回那一步。
其实,她也并不是一定漂亮的。
比如说她知道自己其实还能变得更“漂亮”,但她现在喜欢的是现在的自己。或许过一阵子,她喜欢的又是另一副模样了,而那副外表在其他人看来并不一定美丽。
狐狸如果被人类捉住,人类会剥掉它的皮,把它在秋日时“最美的皮囊”留下来。
这可不就是一回事么?
-
她坐在市中心最高的大楼屋顶上,在夜风中甩动尾巴看着这座灯光闪闪的漂亮城市。
这座城市似乎也不如她曾经所感受的那么庞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