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一点点缩小,而她在一点点变大、变快,变得像刮过整座城市上空的风。
她想起秋天的时候她踩在寺庙青黑色的瓦片上,沿着黄色院墙一路奔跑。
她爬到佛塔顶上,往下看,看到慧明招待着客人往后院走,小小的一个灰色的点。她深深吸一口气,闻到秋天落叶被露水打湿的味道,闻到香火缭绕的烟雾,闻到野生柑橘、柿子,闻到慧明耳后侧颈皮肤的气味。
她发现那座寺院其实很小。
她发现那座山其实很小。
她想,如果慧明在这个时候抬起头看向佛塔,也会发现佛塔上的她很小。是小小的一个褐红色的点,只能在他心里一个小小的角落里滚动。
如果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那么人的心也是一个偌大宇宙。
她在那些宇宙里究竟有多大,究竟有多重?
是否在其中一个宇宙里撑满穹宇,就已是人类一生翘首企足所追求的一切?
可是如果因此被禁锢,被压缩,被抽筋扒皮,那它如何还能确认自己是自己?
不。她决定不要去做一个世界的全部。
她想要的是看到更多的世界,将自己的脚印延伸向更远的地方,去触及世界尽头。
念及此——在一番复杂深邃的思考后,她无端得出一个似乎没什么相关性的结论。她掏出手机,给那些自称“经纪人”的人拨去电话:
“我想要一份工作。”
她来到公厕,在镜子里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面容,让它更像她在荧幕里看到过的那些美丽女子。
她又给之前在宗教展厅认识的女孩打电话。她们现在是朋友。
女孩姓吴,领导们管她叫小吴,朋友们一般叫她大吴。
——前阵子小胡被电信诈骗,交不起房租,所幸遇上一个兼职机会:变回“狐狸”的样子假装成出借“宠物”,给游戏公司做动作捕捉。而在朋友圈发布“诚招狐狸动物演员”招募信息,并拎着它去游戏公司的人就是大吴。
大吴朋友挺多,看上去有种走到哪里都吃得开的安之若素,像一本厚厚的册子,像小胡隔着玻璃在动物咖啡店看到过的水豚。
她问她:“你能教我怎么一个人生活吗?”
大吴回答:“一个人?这种事情我也不会。”
“你也不会。那怎么办?”
“没事。我们一起想想呗。”
-
在那之后,小胡开始了一段漫长的冒险。
她换了三家经纪公司,其中不乏对她寄予厚望的领导,甚至想办法为她办理身份证明。她没有特长,孵化团队为她规划了许多方向,她学唱歌、学跳舞,在直播间当直播助理,在直播间当主播,在综艺里做背景板,在网剧里客串丫鬟。
后来她又不知怎么被引荐给一位明星做助理兼“营业闺蜜”,她觉得有趣,立刻将“网红偶像”的职业规划抛诸脑后,毅然踏上新赛道。然而因为无法做到24小时随叫随到配合营业,她很快被踢皮球到经纪公司后勤部门。
不久之后,通过同事的朋友的朋友认识了一个演话剧的小演员,被介绍到剧院做行政。由于长得漂亮,她被安排接待演员,在几次接待后很快被一个导演看中“独特的气质”,推荐给一家私人艺术馆做行为艺术演员,她有时候表演石膏雕像,有时候表演大理石,有时候表演油画,有时候给艺术家举香薰盘子。
私人艺术馆的老板在几个月后破产,她跟着上司跳槽到一家与政府部门合作颇多的活动公司,在一次活动中被一个官员暗示包养,然而她没有真正理解,导致在稀里糊涂住进官员家中后与五六个男人女人上演情感纠葛大戏……
所有事情都在一年内发生,快速、奇怪得不可思议。
一切都太快,快得足够好。
她应接不暇、无暇思考、思虑不周,于是只管跟着漩涡里的波浪被推着走啊走。
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她渐渐不那么容易害怕了。她发现自己用双脚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就像从前迈动四条腿走在深谷的溪流边。
她可以轻轻松松跑起来,为了达成别人布置的任务,她可以短暂无视恐惧与怯懦。
她想,原来做人并不难。
或许难的其实是寻找“自己想做一个怎样的人”这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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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时候会突然迷失在人群川流不息的街头。
手机里信息嘟嘟响个不停,大楼上的荧幕里蹦出她参与过的项目的宣传视频。她望着周身的一切,感到迷茫。甚至比从前只是围绕着慧明逡巡、乞食、求欢时的日子还要迷茫。
好在大多数时候她忙到没有空闲迷茫。
一放假,她就想着约大吴出来吃饭聊天。
一般而言,邀约三次大吴出来一次。
大吴坐在她身边,她依偎着她的胳膊,大吴一边吃冰淇淋一边摊手说:“对不起啦,我要陪爸爸妈妈吃饭、要陪朋友、要陪对象,还要见老同学、要和同事社交……而我只有两天双休。甚至有时候单休。”
“你这么忙,肯定不会寂寞了?”
“寂寞?为什么这么说,你觉得寂寞吗?你比我忙一百倍,整天像个车轱辘一样连轴转,你问我还是不如问问自己。”
“你怎么不回答我?”
“哦,我也很寂寞的。”
“怎么会呢?”
“就是会的。人就是很容易寂寞的。”
7.
又是一个春去秋来的轮回。
春天开玉兰花的时候,他折下来一枝插在房间中的瓷瓶里。晚上回房间时发现已经不见踪影。他知道是被小胡拿去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