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略微与奴家说过一些……”
“怎么说的?”
“说您和他从小相识,是青梅竹马。”
“还有呢?”
“老爷说,有您的助力,才有张府如今的家业。”
张祐海说过一句话,螽羽记得很深。那时候他们刚刚云雨一番,她正躺在张祐海臂弯里。谈起张祐海的夫人,他的目光变得遥远,望出了楼阁,望出了京城,一直望到遥远的过去的故乡。他说:“从认识她起到如今,三十年犹如美梦一场,有时生怕自己醒过来。”
这是多么奇特的一句话。螽羽不得穷解。
“还说什么了吗?”
“还说您巧思机敏、贤良淑德、慈悲心肠。”
“没别的了?”
“奴家从老爷口中听到的只这些了。”
她偷偷看着夫人的表情,想知道夫人对自己说的这些是否满意。
夫人却已经又转身朝山上走去:“哎呀,他倒是尽捡些无聊的东西说。其实不怕告诉你,我出身猎户,从小是在山里长大的。”
——竟是猎户。螽羽倒真未曾料到夫人的出身如此之低。
她原以为,再怎么说也该是个乡绅之女、教谕之女。
“那会儿他们家住在山脚下,我又时常下山玩。”夫人继续随口说着,“没几岁和他相识了,到他家里混吃蹭喝,渐渐就熟悉起来。他二十及冠之年时候,上头就一个病重的老祖母,也没人管他的嫁娶之事,于是我俩便置办些家用,择日子成婚了。”
螽羽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女子,尽管曾经沦落风尘,但因着从小受到的教育,对婚姻之事是极为看重的。
而夫人口中谈着的夫妻姻缘,却跟吃饭睡觉似的随意。
螽羽心里蓦然升起一股憎意,觉得眼这个女子是如此可恶——虽为一方巨贾的正妻,却是低贱的猎户;是豢养着数百仆人的大宅里的主母,却在小妾面前自谦一般将婚姻说得犹如儿戏。
似乎她轻描淡写、任性妄为的,就得到了螽羽梦寐以求、乃至做梦都不敢奢求的一切。
螽羽的父母皆是书香门第出身。她从小被当做大家闺秀教养,写的一手妙笔好字、绣的一袭穿花纳锦,也曾有世代簪缨的公侯之家上门求亲……
可她如今却是一个连从良做妾都殊为不易的腌臜货色。
被正妻当做呼来喝去的奴仆,被张家亲戚在宴席上调笑取乐,生了病,老爷也只来看望过她一次、三言两语敷衍她的求欢……
她的命,怎就如斯卑贱?
“喂,蝈蝈儿,别愣着呀。”夫人的叫声把她从千思万绪的烦愁中扯出来了。
夫人指着一棵柿树,说道:“这棵树上果子多,熟的也多,树形也好爬,你过来试试。过来呀!”
“奴、奴家?爬树?”
“你不会爬?没事,你先看我爬。”
说着,夫人从袖子里抽出一根绳子,极为熟练地将袖口与裙摆捆扎起来,然后便蹭蹭上了树。只见她一下攀住这根树枝、一下踩住那块树瘤,不一会儿就已经坐在高高的枝桠上,低头望着螽羽了。
螽羽被夫人一声声催着,催得没办法,只得上前抱住树干,硬着头皮爬起来。
树皮散发出淡淡的草木香味,枝叶窸窸窣窣响着。
——咬牙折腾几次,她竟也真的伸手攀住第一处枝桠了。
螽羽不觉朝四周远眺。秋日里的柿林一片澄黄彤红,阵阵暖风吹来,果实的气味生涩香甜……她从未见过这般美丽、鲜艳,又好似无比寻常的景象。
“你小心些,快上来,”夫人在更高处提醒她道,“那根枝子不牢靠的——”
话音未落,只听得耳边“咔嚓”几声。
螽羽惊惶地回头,看到自己攀住的那根树枝正爆出道道裂痕。
“啊!夫人救——”
她摔下去了。
天旋地转,模糊间看到夫人朝她伸手。
起初坠得很快,却不知怎的突然一缓,像是有风从下拢了她一把。
再紧接着,她落进了一双黝黑结实的臂弯里。
眼睛回了光时,她看清一个青年男子的脸——原来是他接住了她。
【伍】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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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莫约二十来岁,生一双黑亮如星的眼睛,眉毛像两片修长的柳叶横在秋水之上。
他应当就是之前夫人口中提了一嘴的“杜阿七”。
当螽羽意识到自己是躺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怀里后,她自然立刻就挣扎着站起来,一时半会儿不知该躲到哪里去,于是便跑到柿子树后边背对那青年站着。
虽说方才还有性命之虞,但眼下螽羽生怕自己在夫人面前显得孟浪轻浮,以至于连道谢都忘记了。
她曾听说过,有位夫人以小妾破了男女大防为由,将小妾打死的事,而那小妾不过是多看了眼在后院换瓦的瓦工。
“扑簌”一声,是夫人从树上跳下来,踩在落叶上发出的声响。
“没事吧?有伤到哪里吗?”夫人问她。
“没有……”她回答得太快,压根没注意自己究竟有没有事。
“那就好。你来啦,阿七。幸亏你在下头接住,不然伤筋动骨磕坏脑袋可就糟糕了。这样吧,你待会儿跟我们一块回府里去,我看看有什么能赏你的。”
“谢谢大奶奶!”青年接着问,“那位小姐是……”
“是我的新玩伴,今天天气好,带她出来散心。”
夫人绕到树后头,挽起螽羽的胳膊朝前走,一边招呼杜阿七带路。
“柿饼有晒好了的么?带我们去尝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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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张府的路上,螽羽和夫人照旧坐在马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