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多了一箩筐新鲜柿子和一箩筐柿饼。
柿饼晾晒日子不长,还未干透,一口咬下去里头是绵软的,甜得结成了砂糖般的明亮的橙红色。
夫人一口接着一口大啖柿饼,幸福得好似一只猫快要发出呼噜噜的声响来。
螽羽从前没吃过柿子。甜物从来精贵,南方水果在北方就更是罕见。夫人给她挑了只熟透软柿子吃了,她很喜欢,不过不敢多吃,怕伤着脾胃。
她捧着一只柿饼慢慢嚼着,望着窗外层林尽染的山峦原野。
尽管出了爬树摔倒的小插曲,但心情比起启程来之前,确乎明朗了许多。
——或许夫人不是在捉弄自己,纯是想要带自己出来赏秋的?
不过一想起爬树的事,螽羽不禁又有些脸热起来。
光是想到自己跌进一个陌生男人怀里,就已足够她难堪的,万幸夫人似乎并不介意。又忽得想到,他肯定早就在树下待着了,看到她卷起衣袖狼狈爬树的样子……
真是太丢脸了。
那个叫做杜阿七的青年现在正坐在车厢外与车夫攀谈。
他是岩下村里一户农民家的儿子,父母是张家田产的佃户。他从小替张家打理果林、收卖瓜果,和张家仆人们似乎都很熟识。
螽羽方才不敢看他,如今既坐在车厢里面,便透过帘布缝隙多看几眼。
门帘被风吹起来,一颠儿一颠儿的,杜阿七的身影也忽隐忽现。
从帘外吹进来的风,竟暖得好似春天一般。
杜阿七用木簪子挽起一头乌亮亮的头发,身上穿麻布衣服,袖口卷着、裤腿扎着,衣襟也系得松,露出一片片晒成褐色的皮肤,像河畔边被流水冲刷光亮的青石。
“今年的年景,眼看是不如往年……”
“听说北方因着三伏大旱,收成很不好,已经有逃荒的风声了……”
“可听那北疆军事很吃紧的么?这下怎么办?”
“边关大事与我们小民何干呀?两年前已经又来吴越行省招过一次兵了,总不至于还要……只怕这粮税……”
夫人听到他们在讨论今年的收成,便有许多问题要问。问着问着,干脆凑上前去把帘子掀起来一角。
车外灿烂的阳光倏忽泻进来,螽羽连忙低下头。
她在余光里看到青年明亮的眼睛。暖风拂面而过,桂花香气馥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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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日,张老爷出门去了。
这一趟是去省城里打点关系、整顿店铺,说要一两个月才能回来。
老爷一走,夫人却是更忙了。
首要一点就是理账。如今正是秋收时节,张祐海名下的农田收了多少粮食、佃户该交多少粮食、税收该缴多少该缴哪些……全是要记到账上安排起来的。张家还有诸多其他的置业,年末也都需核算清楚。
似乎也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明年开春,老爷要凑够二百万两白银带到京城去。哪怕这些年多有急需,手头要能一下拿出这么多的现银也殊为不易啊……”螽羽听到夫人这样说过。
老爷留下的一批童生贡员先生们,如今就天天在府里进进出出地核账。
账交上来,老爷不在,夫人便自己阅看一遍,再收到老爷书房阁楼上去。
这天傍晚日暮西沉,屋里渐渐暗了。夫人用过晚饭,正坐在书桌前对账。
南南从厨房取了油灯,螽羽接过来,将屋子里的烛火一一点上。
接着想起前几日有人登门拜访送的沉香片,又想起在屏风后看到过不少香具,便把香具清洗干净,点燃沉香。
看到夫人将一块附着金箔松鹤图案的徽墨随便乱磨一阵后随手丢在砚台里,她上前去收拾,摆正笔架、镇纸,拿起水丞加了水,站在一旁细细地研墨。
夫人耸耸鼻尖闻到飘起来的沉香,从一沓沓账本间抬起头。
夫人看着她。被夫人用那对细长的、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每次都好似被钩子给勾住。
“难怪男子喜欢‘红袖添香’。”夫人说,“从前在上京,你是不是就是这样伺候老爷的?”
她琢磨夫人话语里的意思,不知是否有讽刺之意,因此只是小声道:“老爷他不曾带我进过书房……平时磨墨,都是胡总管做的。”
“胡总管?哦,你是说小右。”夫人解释道,“张府里的大管家也是‘胡总管’。”
“二人可是一族兄弟?”
“差不多。大家一般称老爷身边的做‘胡右’,张府里头的‘胡左’。”
“贱妾记下了。”螽羽一边如此回答,一边心中感到疑惑,不明白夫人何以要说“差不多”。难不成是不是兄弟也会说不定么?
夫人则又已经把话绕回去:“我瞧着你是很通文房之趣的样子嘛。哈哈,看来我还是比祐海有眼光多了!……我是说,看来我比老爷先发现你的一样长处了,你以后也要这么伺候老爷文墨才是。”
接着夫人支使她去取琴来弹奏几曲。
螽羽往外走时,听到夫人在向端茶水来的东东炫耀:“你看,蝈蝈儿选的炉子、点的沉香多好,你们也都学学!”
螽羽许久不曾被夸赞过了,心里涌出些暖意。
取了琴来几曲弹罢,到夫人的宵夜时间了。
夫人三不五时要吃宵夜,也不忌讳吃什么,想到什么就叫做什么,胃口很好,有时候晚上竟能吃得下整只烤鸡。
夫人让东东去拿柿饼过来分着吃。东东听了便笑:“太太每回一次就吃三四个,一大箩筐早吃完了。要不,我再叫阿七送一筐来?”
“你叫?怎么要你去叫呀?差小厮去说一声不就好了?”夫人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