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落在马儿顺从的脊背上,落在颤抖的缰绳上,落在杜阿七的头发上、肩膀上。
这是一个静谧的夜晚。他们远离了都市,远离了人群,仿佛远离了一切。
杜阿七说:“我给不了你张老爷能给的锦衣玉食,但我有力气,我养得活你。”
他说:“我虽然只见过你几面,可我觉得你好像总是在害怕,是因为你觉得自己的过去不堪回首吗?我不介意那些。”
他说:“且我也没有了双亲,无人会指摘你的出身门第、一言一行。你就当我们转世投了胎,从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他说:“都没关系的。”
令人战栗的喜悦像冰水一样从螽羽的头顶拂过,一路浸泡到手指与足尖。
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那稻草滚烫粗粝,割开她的掌心。
她想追问:这是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你怎么会愿意呢?
但她一个字也没说。
她生怕自己发出声音,这个梦境般的月夜就会消散,杜阿七会后悔,会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因为为她杀了人而恐惧、兴奋;而她也会发现自己又一次被当做了猎物,被诓骗被耍弄,注定了始乱终弃——他们不过是已经失却了理智发了疯。
等到太阳升起来,一切也就都不作数了。
可杜阿七却还在问她:“你愿意吗,螽羽?”
他问了她两遍,回过头来看她。
她不敢看他,把自己往帘布后面缩进去。
“或许,你再想想。”杜阿七低声道,“路还长……你可以睡一觉,等睡醒了再说。”
她倚着颠簸的车窗,片刻后,真的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她做了许多梦。
有一个梦是她做了千千百百回的——梦里她的父亲还在从仕为官,她与母亲、妹妹、弟弟一起住在宁静的院落里,她做着一些日常生活中会做的事,写字、弹琴、下棋;绣手帕、缝衣服、纳鞋底,给自己做嫁妆。
这个梦里,母亲拉着她的手,说她的父亲已给她说下了一门亲事。
一晃就到了成亲那天。她被蒙在红色的头盖下面,被人从这里牵到那里,那里牵到这里,累得站都站不住了,耳边锣鼓喧天,她却越来越焦急,几乎到难以忍受的地步,头上渗出冷汗、双腿阵阵颤抖。
有一个恍然间,她已坐在跋步床上,一个男人唤她的闺名:“螽羽。”
熟悉的声音……是谁的声音呢,想不起来了……
男人用一杆玉如意撩开她的盖头。
那是张祐海。
她认得他。他是一个做买卖的商人。
她惊慌失措,寻找着母亲和父亲的身影:“怎么能把我配给了一个商人?怎能这样对我?阿娘,爹爹——”
这时她的母亲上前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在梦里她看不清母亲的脸。
“螽羽啊,这是多好的一门亲事?多少人想伺候张老爷都没机会的。你能给张老爷做妾,那是多大的福分呀。”
“做……做妾?我怎么能给人做妾?!”
“螽羽,听话!”母亲的语气骤然严厉起来,竟像雷声一样在空旷的房间里轰鸣,与那个将鞭子抽在她身上的老鸨的说话声一模一样,“如若不然,你想嫁给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佃户吗?你就如此自降身价?”
“我……我——”
隔着影影绰绰的帷幔,她什么也看不清。
“你以为你有的选吗?螽羽,你没得选!”
“我没得选……是啊,我没得选……”
-
螽羽再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了。马车仍穿行在绿意葱茏的山间小道上,周围有淙淙流水声。
许是近日里山匪祸患的缘故,往来行人车马很少。
马车慢慢停下来,螽羽听到杜阿七踩在木车架上“嘎吱嘎吱”的声响,两步功夫,他掀开前头的帘子探进来了。
螽羽往后瑟缩了一下,很轻微的动作。
杜阿七应该是察觉了,他的举止放缓了些,低声说了句“失礼”,走进车厢里翻找东西。先是找出了一只箱子,里面是一些干粮点心。
这是管事们出门办事的马车,东西备得杂,除了干粮,还有一只烧得发黑的茶壶、半桶陶罐装着的米酒。
杜阿七又四处找,找出几块干净的棉布来,递给她。
“路旁有条小溪,这附近位置容易下到河边上的,还有芦苇荡遮挡着。且这会儿没有别人。你要洗洗身子么?”
“别人?”她喃喃。
“如果有人路过,我给你拦着。”杜阿七的眼睛总是很透亮、清澈,令人相信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昨夜乌烟瘴气的浑浊气息,似乎也被山间清风吹散了一些。
螽羽支起身子,由杜阿七扶着,慢慢地下车,又慢慢走到芦苇丛边的河滩上。
她低下身子脱鞋,赤足踩在柔软潮湿的泥沙上。
清澈的河水拂过她的指缝与足背,那是非常温柔的动作。她看到自己脚踝红了一大片,应该是昨夜扭到的,那红色蔓延到几乎从不见光的、苍白的脚背上。
她回头再看,杜阿七已经背过身去走了好几步。他将几根芦苇折下来做垫子,坐在幽绿的芦苇丛中,把芦叶拨到唇边,吹出细细的哨子声。
那哨声很快有了简单的音调,变成水鸟掠过溪面留下的涟漪般漫不经心的曲子,像蜉蝣震动着透明的翅膀,像鸟儿躲在密密的芦苇间唱歌。
十七岁的少女一边擦拭着自己布满淤痕的身体,一边幻想着,或许自己真的可以选择走一条自己从前从未想过的道路。
马车再启程时,螽羽又问了一遍:“杜大哥,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