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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这座小宅的仆从本就不多,这会儿几乎全在厨房和厅堂里伺候客人了。
前院灯火通明,酒席上一直欢声笑语,吃饭的人竟比先前还多了六七个——池三爷又请了人来拉琴唱曲,好不热闹。
螽羽左等右等,宴席总也没有结束的意思。
她到前院门边往里觑了一眼,正撞上一个从里头走出来的男人。
那男子一身酒气,刚迈出门槛便弯下腰“哇”地吐了一地,脏污甚至溅上螽羽的裙摆。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
螽羽怕被醉鬼缠上,不等对方说话,连忙转身往回走。手里提着的灯笼一时不慎落在了地上,也不敢停下来捡。
入夜了,院子里一片昏暗。
螽羽有些看不清路,走得跌跌撞撞。
灯火和人声都在前院里翻腾,倒显得后院比往日里更加幽静黑暗。乌云不时飘动,遮住明月的清辉。
突然,她好似听到身后有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不及反应,有两条胳膊伸过来将她一把抱住,两只手上下乱摸。
她惊叫起来,可未及发出多少声音,又被猛地压到院墙上顶住。她闻到一阵阵刺鼻的酒味,混合那人嘴里饭菜的臭味、身上汗液的酸味,又叠着肮脏的脂粉味,往她身上压过来。
“滚!你是谁?滚开!”
“好娘子,你是我的心肝宝贝……”那男人醉醺醺含混说着,空口白牙把自己当成她的情郎一般,“好娘子,你可想死我了,让我进了去消消火……”
一张油腻腻的嘴在她脸上脖子上亲来亲去,一只热乎乎的手已经拆了她的腰带往她双腿间挤。
她的抗拒推搡毫无用处。那是个壮年男子,身材高大,将她整个人按得死死的。
她只能尖叫。
前院的笑声却一波比一波响,歌舞笙箫,如同海浪般倾覆过来。
她叫得更大声,嗓子里快冒出血沫子——
那男人离她远了些,却不是要走,而是照着她的额头来了一拳,她惨叫一声,接着又是第二拳,打在胸口上。
她压根发不出声音了。
她痛得阵阵发麻、眼冒金星,浑身瘫软,被挤在冰冷的院墙与恐怖的侵犯间。她仍不住地挣扎,可是无济于事。
她知道完了。
一切都完了。
她要被玷污了,不是作为妓女而是作为妾室,她再也没有“从良”的机会了。
她将被弃之如履,不是被杀死就是要为了体面自尽。
还能怎么办?
老天爷对自己为何如此不公?啊,是因为自己“不要脸面”,是因为自己做了妓女失了贞洁,因为自己没有三从四德做好一个妾室、一个婢女,因为自己有妄念……是因为这些缘故吗?
——忽然,周遭变得安静了。
远处仍然传来奏乐声和说笑声,可她的耳边却没有声音了,那粗糙的喘息声消失了,那抵在她身上的肮脏的肉块滑到了地上。
月亮从乌云后短暂地投下华光,冷冷的绸缎般的青光。
她看到杜阿七。
杜阿七手里举着一块石头。他将石头扔到地上,发出重重一声闷响。
她又低下头,夜色里看不清那个男人的样子,只能看到一团黑色的、无声的肉。
“快把衣服穿好,我们快走。”
杜阿七捡起她被踩在地上的外衫,又替她把散开的领口拢起来。
她抬手捏紧衣领,也捏紧了杜阿七的手指,但她感觉不到:“快走……快走。”
是的,快走。快逃。
【拾叁】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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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螽羽坐在一辆马车上,身后是缓缓落下的城门。
南方春日里城门落锁时辰晚,这会儿是过了戌时,打过一更三点的梆子了。
春日晚上仍然寒凉。夜风从帘布间吹进来,螽羽打了个寒战。
她重新整理了一下衣衫,尽力把亵衣和裙摆抚平。她仍然头晕目眩、胸口胀痛,喉咙里满是血腥味,可比起身体遭遇的痛苦,心里的恐惧与绝望才压倒一切。
“杜大哥……”她朝前爬了几步,撩开帘子望外看。
——杜阿七还在。
他坐在前面赶车,听到她的声音便回应道:“吴小姐,你还好么?”
这是一辆很小的马车,原是留给管事们出门用的,也因此杜阿七说话她能听得很清楚。
她问:“你带我去什么地方?”
“去——”杜阿七沉默了一会儿,话里似乎有种犹疑,“送你回太太那里去。”
她也沉默。
半晌后,她低声说:“我不能回去了。”
“你是担心太太不给你做主?”
“做主……”
做什么主?她能说什么?她解释不清的。
如果那人还活着,只要那人与她对峙,她百口莫辩——无论她到底有没有被碰过,她都不干净了,她不贞烈,是个“死性难改的荡妇”。话又说回来,就算她是良家子又如何?遇到这样的事,女人唯有以死明志的。可她……她不想死。她该死吗?
而如果那人已死了……
有人因她而死。她害死了人,还害得杜阿七杀了人?这是怎样可怕的罪过。杀人是要偿命的。偿谁的命?
“吴小姐?吴小姐?……螽羽。”
螽羽。
——这是她的名字。属于她自己的名字。
螽羽心里嘈杂的叱责与哀嚎声稍稍安静下来,去听杜阿七说的话。
杜阿七说:“不然……你跟我走吧,螽羽。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谁也不认识你的地方。我们重新活一遍。”
她看到月亮从山林的缝隙间洒下吝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