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瑜率大军顺着泾水河谷南下,一路上,左近的坞堡主就没有不投靠的,虽然这位新任的右将军,几乎凭着强力从安定、平凉二郡所有的豪酋手中收了一份赋税,但怎么说,也比姚苌无度的所求要好。
无论如何,右将军是讲规矩的,是要带来稳定的秩序的,莫说以种地为生的农人,便是牧人,也是需要一份安定的。
“诸位,右将军有言,今年新平屡遭兵祸,赋税可以免除。”
不等帐内的坞堡主们欢呼致谢,随军而来的右将军长史权宣吉,又抬手作揖,微微躬身道。
“不过,也请诸位回去后,告诉新平郡的所有豪酋们,坞堡主也好,胡人酋长也好,告诉他们,右将军有令,以往依附姚苌,或是为其纳粮的,因贼势大,可以既往不咎,但是!”
权宣吉声音陡然提高。
“从即日起,还为贼人输送粮草,或是附逆而不知悔改的,一律以叛贼论处!
至于叛贼是何下场,在战场上被杀死的,将军会贴心的为他们寻一处宝地,放置他们的头颅,一如安定西山那般。
被俘或者投降的,将军仁慈,会赏他们一口饭吃,不过整修道路、开垦荒地、兴修水利……真是做不完的活。”
在,不用做什么选择。
“至于诸位送来劳军的物资,右将军晓得尔等难处,并不会因为数量稀少而怀疑诸位的心意,还大家放心。
都请回吧,趁着还有些时日,整修田地,再种些吃食,熬过今冬,等右将军击灭羌贼,太平,会来的。”
说罢就要送客。
人群中突然钻出一个年轻汉子,拱手而对:“长史在上,吾乃栒邑李庆,乡人远来,可否请见右将军。”
权宣吉哈哈一笑,说道:“并非将军倨傲不愿面见诸位,你们也知道,大战在即,将军此时正外出侦查敌情,并未在营中,汝有何事,可以直接与我说。”
“在下想要投军,大丈夫生于乱世,正是马上获取功名之时,右将军之名,吾早已听闻,只是之前碍于路途断绝,乡人安危不定,不便前往。
而姚苌这个奸贼,当初诱骗太守苟辅公,说是交出城池即可返回长安,可苟公率领官员与百姓出城之后,却被姚苌尽数坑杀,五千余人,我新平人与羌贼之仇,不共戴天!
现在以右将军之英武,大军来了栒邑,我们这些人,哪里有不前来投奔的道理呢?”
李庆大概率是有亲人丧在羌人手里,说到痛处,咬牙切齿。
“李坞主说的好!”
“俺也是!”
随即又出来几人,出言附和。
权宣吉立即向前,扶住李庆,说道:“李坞主好见识,此时的天下,能击灭姚苌者,非将军莫属。
既如此,还请回乡安顿,过几日直接带人来投,我为你引见右将军。
不过要事先说明,将军治军严谨,尔等来投,如果自带马匹,可以先入轻骑,取得功绩之后,有机会遴选入重骑。
如果没有马匹,可入步军,善骑射者,考校以后,军中发与马匹,可入轻骑。
至于诸位,右将军麾下早有标准,会根据诸位带来的部曲,授予军职官爵。”
新平郡的坞堡主们,与渭北的胡人部族多有交流贸易,并不缺少马匹。
李庆闻言大喜,连忙拱手道:“权长史,在下此来,家中早已安顿好,所带的部曲,正在大营五里之外,我们几个,总计有五百余人,百来匹马,不过坞堡部曲,时常要与渭北胡人争斗,各个习得骑射功夫。”
“好!将军不在,我带你们去虎贲将军处。”
随即送走剩余的坞堡主们,带着几人去了朱墩营帐内。
“哈哈哈”
朱墩听罢,先是一阵大笑,而后扶起躬身行礼的李庆几人,说道。
“幸亏李郎君来得及时,不然那五百人,却要被俺当做羌贼俘虏了,李郎且去招呼部众入营,晚间,我带你去拜见将军。”
随即招呼传令兵带李庆等人去解围,朱墩、权宣吉二人对李庆的观感都不差,据斥候所言,那五百多人,被一千轻骑围困后,不溃不降,这在坞堡部曲中已经算很不错了。
入夜后,姜瑜见了李庆,言谈考校一番之后,直接授予其部帅的职位,将新近来投的胡人又调集一些,凑够千人,配上武器、马匹,让他入了轻骑。
随后,召集将校以上,开始军议。
老实说,姜瑜南下,并没有很清晰的战略,只不过是秋收结束,税收事宜在重处了几个刺头之后,郡守皇甫信就能完全办妥,大军滞留安定已无意义,只能南下,以期将姚苌赶出新平。
如此,既能完全隔绝姚苌与西部羌人的联系,又能打通从西北进入关中的道路,直接与秦州连成一片,居长安之右,可谓名副其实的右将军。
“高林,综合此前的各种情报,你先说说姚苌此时的情形,到底如何打,大家听完以后,再做议论。”
姜瑜率先发话。
“将军,诸位,那在下就直言了,诸位请看舆图。”
高林说着,拿着一根细竹竿,走到姜瑜身侧,开始指着舆图讲述起来。
“姚苌已经在陆续调动驻守北地郡的大军入新平,新平三县,我军得其一,剩下两县都在姚苌手中,此时正昼夜不停地整修城池,还有一些坞堡,也都做了严防的姿态,大量轻骑在城池周围巡弋,似乎是打算死守新平。
我问了一些新平郡的老人,石赵末年时,有清河崔氏人崔悦担任新平相,却被新平郡民杀死,陛下当政后,欲以其子崔液为尚书,但崔液认为父仇不共戴天,不愿留在关中,上表请求回到冀州。
陛下感其孝心,于是禁锢新平郡,将新平的城墙挖去一角,以此来惩罚新平人,如今那一角,也被姚苌填上了。
至于兵力,综合各类情报,现在姚苌麾下,应该还有八九万人马,其中精骑应该在两万以下,俱在城中,轻骑三万有余,剩下的应该都是步军,或者说,一半步军,一半军奴、辅兵、民夫而已。
将军前日派遣叱卢将军前去试探,羌贼自上次被击退后,战意并不高,只敢围着城池交战,不敢远离,即便是在城池周边,也是一冲即散。
不过,如此龟缩之态,倒是对我军攻城造成了很多困扰。”
高林一口气说完,肃立一旁。
见众人还在思索,姜瑜又问:“长安的情势,你与大伙都说一说?”
“据前几日的消息,慕容冲以十万大军围城,时时交战不止,虽互有胜负,但长安越来越危急,陛下,也只是苦苦支撑罢了。
陛下先败慕容冲在仇班渠,又在雀桑打败鲜卑贼,之后陛下亲率大军出城,与慕容冲战于白渠,我军大败,陛下被围困。
据说是先车骑大将军邓羌的几个儿子,带领千余精骑,扬戈奋勇攻击鲜卑贼,从上午一直打到午后,贼人终于溃败而逃。
后来又有高盖率军夜袭长安,一度攻陷南门,进入南城,还是左将军窦冲率军击退贼人,斩首颇多,贼人尸首被窦将军麾下……分而食之。
最近的消息,太子率大军与高盖对峙于成贰壁,胜负未分。”
听罢长安的消息,众人也是一阵唏嘘。
尹纬更是心中混乱,曾经的他,多么希望苻坚身死,氐秦覆亡,到了如今,他也摸不准姜瑜对苻坚到底如何作想,连带着他,也摇摆起来。
“安民那边如何?”
邵安民一切的消息,必然是第一时间送达姜瑜,但军议时,他还是想让麾下众人,先掌握全貌。
“将军,邵将军那边,非常顺利,咱们的老对手慕容永,一败再败,鲜卑人已经基本上退出频阳县,正在死守大荔,以保后路。
冯翊郡人可以说是恨透了鲜卑贼,既然有咱们带头支撑,前去投军的非常多,不到一月的时间,邵将军麾下,已经过了一万,就算分散驻守,核心也有四五千人马。
冯翊郡大大小小的坞堡,看到邵将军得胜,起兵响应的很多,再不济,也不愿继续给鲜卑人纳粮。
只不过,慕容冲应该已经意识到后路有危险,有调兵支援慕容永的迹象。”
高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情况,营帐之中,出奇地安静。
姜瑜也不说话,静静地等待众人消化。
约莫一炷香之后,尹纬实在不习惯这种奇怪的寂静,这是他在姚苌帐下从来没遇到过的,于是上前出言道。
“属下有一问,不知……”
还未说完,便被姜瑜打断:“有话就说,军议之时,言谈无需忌讳。”
尹纬拱手,身体躬得更低了些,问道:“敢问将军,对于长安,您到底是如何想的?救?还是不救?”
若按照尹纬的想法,就在新平与姚苌耗着,顺便训练士卒,养精蓄锐,等慕容冲拿下长安力竭之后,姜瑜率大军直入关中,能省去许多麻烦事。
虽然这是姚苌曾经的策略,但眼下姚苌日渐衰弱,这个策略姜瑜拿来用,更加合适。
姜瑜想了一阵,直言道:“长安,能救则救,或者说要尽力去救!
就算不为陛下,也要为长安百姓。
尹公啊,长安已经出现吃人的事情了,虽然那是战时,难免群情激奋,可这样发展下去,不定愈演愈烈,后赵末年大规模仇杀之事,难免会再次上演。
到时候长安被毁,整个关中必定生灵涂炭,等待民力恢复,又得多少年,晋人一心北伐,慕容冲虎视眈眈,就算我等得了一个残破的关中,又能如何呢?
不管何时,考虑问题都要放眼天下!”
“属下受教。”
尹纬难得服气了一回,放眼天下,这个新主公的志气不小啊。
郑才听完后也是有喜有忧,出言道:“主公既然要救长安,只邵将军一记偏师,肯定是不够的,必然要速败姚苌才行,可姚苌再怎么弱,也有八九万大军,两倍于我,又凭借坚城,属下实在想不到太好的办法。”
“可否绕过新平?”
王定这个曾经的小书吏,也壮着胆子说道。
朱墩想了几息,直接驳斥道:“不行,如果大军进入关中,无论是安定还是秦州,新平都卡在我军后路上,大军既出,必须是要考虑粮道的,姚苌那么大一坨,留少了看不住,留多了,就是分兵,去了长安也没多少效用。”
“若是与姚苌言和……”
“绝对不行,姚苌这种奸诈小人,只有兵刃能让其听话,离了兵刃,他说过的什么话都不会算,亲儿子还在慕容冲手里,就敢放邵将军过去,这种人,哪里会有信用!”
尹纬还想再试探一次,却被赵焕直接打断,还吃了一顿白眼。
姜瑜从胡床上坐起,说道:“诸位,眼下的大秦,眼下的关中,已经到了最危难的时候,曾经不止一个人问我,是否要为苻氏殉葬,每一次,我回复的都很明确。”
说着,背着手开始在帐内来回踱步。
“我的回答是,我不会为苻氏殉葬,但我也不能蓄意坑害陛下,无论如何,我是陛下的臣子,陛下与我有恩。
有人说过,要想成就大事,身上是不能有污点的,只要沾染了污迹,无论如何清洗,都是洗不干净的。
我若今日背弃了陛下,去与姚苌苟且,来日,尔等之中,可能就会有人背弃我,到时候,我还无言以对。”
“再者,就如我方才所言,生民,是一定要去救的,有了百姓,才会有兵源,才会有粮草,才会有一切,而我们,我们这几万大军,也都是百姓的子弟。
当初派遣安民去频阳时,好些人还不太理解,但现在来看,冯翊人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苦。
安民在频阳发展的很好,已经超出了我们当初的预期,我甚至想令他步伐慢一点,以免引来慕容冲大军回身报复。
所以说,谁对百姓好,百姓是知道的,谁对百姓好,百姓就会跟谁谁。
我很喜欢方才那个李庆,年纪轻轻,就愿意抛家舍业,说到底,我们做的是对的!”
“所谓,得道多助!”
尹纬这次没有再犹豫,姜瑜话音刚落,直接说道:“将军,既然如此,不如驱赶姚羌入关中,慕容氏与姚氏,虽然短暂言和,但终究不会走到一起,咱们联合陛下,一战摧垮二贼!”
末得,又补了一句,“将军真有刘玄德之仁,若要解救生民,最好就是尽快结束战事,虽然大战会荼毒百姓,破坏田地,但总比迁延下去要好,长痛,不如短痛也。”
众人眼神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