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您有两条路可以走,进入孤儿院,或者被托付给沃土原的牧师夫妇。”
“那我的钱呢?我的遗产呢?”
布兰登小姐神色为难,嗫嚅道:“您只是个六岁的孩子……那很快就不是您的钱了,以各种方式。”
怎么活了两辈子还是要进孤儿院?她是孤儿院的地缚灵吗?
“那几个秃瓢走了吗?”小女孩一甩袖子跳下床,“我能见见他们吗?”
万幸的是还没有,这样一座顶级沙龙一般而言他们是很难享受到的,虽然女主人死了。倒也不是欲进无门,而是他们使团之前那位姓郭的公使,他倒台的原因仅仅是在音乐会上随手翻看了一下不认识的节目单。1
赌一把?小女孩在心里问自己。
不赌不行,这个时代的女人只有两条出路,要么成为妻子,要么成为婊子,其余的家庭教师、护士、女仆、女工,也都不过是在这两条路上走慢一步而已。
“我父亲不要我,对吗?”小女孩走到领头的中年男人面前,夹着嗓子问。
中年男人惊得险些没从沙发上跳起来。“你会说我们的话?”他失声喊道。
“我、我还会背诗呢!”小女孩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春、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使团成员们的神情立刻就变了——语言与文明,那是这个国家迄今为止唯一还能够自恃自傲的东西了,哪怕它在洋人的坚船利炮面前脆弱得像一卷生丝。
然而,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区区一介西洋歌伎所出的外室女,竟然如此的向慕王化?不仅会说一口流利的官话,甚至还能背诗?
“好孩子,你叫什么?”中年男人堪称柔和地问,变脸之快,无人能及。
“我没有名字。”小女孩难堪地说,似乎无地自容,“我妈妈一直在等,或许父亲会给我起一个名字,但是、但是……”
她实在哭不出来,只好死命低着头,脸都快憋紫了。
中年男人马上就决定写封信回去给她那个便宜爹,在收到回函之前,他决定称呼她为“大格格”——旗人家称呼长女,都这么叫。
好么,那还不如“小东西”呢!
“您别费心了。”小女孩无限凄楚地低垂着头,“若我将来走上我母亲的老路,反而玷污了家声。”2
使团众人当即决定不能抛下她不管,即便不能带挈归国,也要给她谋划一份像样的前程。她因此在伦敦耽搁了整整一年,继承遗产、清算债务、联系律师、签订协议……布兰登小姐成为了她的监护人,她们每年将获得的一笔固定的津贴,不多不少,足够在乡下简单地过活,直到她出嫁,或者纳什夫人的遗产花光。
使团一毛没拔,但这正是她想要看到的——花了钱,难免觉得对她的人生从此有了主权,她只是想要一个靠山,不是真想要个爹。
因此随着书信漂洋过海而来的新名字她看都没看、径直就火烧了。然后让布兰登小姐提笔写了许多女名,撕成小块,攥成球球,扔进一只青花瓷胆瓶里。
“我开始了!”小女孩深吸一口气,把手伸进瓶里一通乱搅,如是再三,终于获得了三个备选的名字。
“您的生父为您起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布兰登小姐至今没搞明白这“小东西”是怎么在她眼皮子底下忽然速通汉语的,但是不重要了,她们的境况因此得到了改善,她不必被裁,“小东西”不必被吃,这个饭碗少说还能再端上十年,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吗?
“花———不,是风,”小女孩极限改口,“他希望我像一阵自由的大风,没有什么能束缚住我的脚步。”
“真的?”布兰登小姐难以理解那种保守到极点的国度里会有父亲希望女儿像一阵大风,但……有哪个女孩不想呢?雨雪尚且会被建筑物所阻挡,但风永远都不会,比它弱小的,它摧枯拉朽地一路碾过去,比它强大的,它也能机灵地绕开。
这些名字全都不合适了,这些柔美的、顺从的、经不起大风摔打的名字……布兰登小姐清空桌面,重又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一个新的名字:
盖尔·纳什。
gale·nash。3
崭新出炉的盖尔·纳什小姐在一个春末的午后返回她忠诚的沃土原村——之所以说忠诚,是那些关于她家的流言蜚语,一年之后仍在村子里传播,并随着她的归来而再一次成为热点话题。
“我以为您不会回来了,伦敦不好吗?”牧师太太笑容满面,甚至和从前相比愈发和蔼。
“空气太糟糕了,我怕我的肺出问题。”盖尔客气地笑了笑,“顺便一提,如果我妈妈留给我的钱在乡下能花二十年,那么在伦敦大概只够花五年。”
“这倒是。”牧师太太善解人意地笑起来,从未如此热情过,“未来您打算怎么办呢,要不要来我家和我那几个孩子一起学习?他们已经学到《路加福音》了。”
盖尔吓得落荒而逃。
“所以我现在是小说里那些受人追捧的富有的女继承人了?”做礼拜回来的路上,她气急败坏地问。
“是的,您是。”布兰登小姐心不在焉地回答,满脑子都是“小说又是什么时候看的”。
“难道我不是一个不名誉的私生女吗?”
“是的,但是您有钱。”
“所以我的未来就是……挑一个军官、商人或者牧师家的儿子,嫁给他,然后生下孩子,并在往后余生中不断生育并确保家产由我的孩子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