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又过了半晌,阿宁碗里的饭只下去小半。搜索本文首发: e8中文网 e8zw.net她吃饭也慢下来了。那种雷厉风行的退场体现在她的方方面面。而就在她伸筷子夹起几片清炒藕片时,她终于开口,语调也如那藕一样清淡,眼中口中都没有波澜。

她说:“我恨过你。”

下一秒就将藕片送入口中,咀嚼声很清脆。

我听着她口腔中的脆响,只用半秒就意识到这句话朝向的是我。

我没有多余的反应,不急不缓咽下口中的菜,夹了一块石锅鸡放到阿宁碗里,同时说:

“谢谢。”

“谢?”阿宁笑起来,这笑已与从前大不一样,虽然看得出发自内心,但没了意气风发,被眼角的细纹和向下看的眼睛牵拉出苦涩。她笑了几声,声音就干涸了,像耗尽水分,笑容于是跳闸般戛然而止。

“谢什么呢。”她喃喃说。甚至听不出是不是问句。

“谢你现在不恨我了。”我答。

她的头垂得更低,算是默认。短发有几丝垂下,颓然地挡住脸颊。就在这时,我发现吴邪的筷子悬在碗边已很久,直直望着阿宁。显然,这幅落败者的姿态出现在阿宁身上,到了如今的吴邪也会惊讶的地步。

她像个被放下的木偶又突然被提起线,极快地再次绽出一个笑。这下却是一个很浓烈的苦笑了,涩得像被人强勾住嘴角上提。她站起来往柜台望了望,又回头问吴邪有没有酒,声音比方才还要疲惫。

大概想不到他们十数年后再次对话是以这样的方式,吴邪愣了几秒,才也站起来:

“店里的订完了。家里有胖子私藏的好酒。我去拿。”

他走过张起灵身边,后者默契地拿出摩托钥匙扔给他,而胖子竟没说话。换平时听到我们要拿他私藏,早就该跳脚。

阿宁在吴邪前脚踏出店门的一瞬间侧过身,眼睛却只是看着他脚下的土地,说:

“你变了挺多。”

吴邪停下,也回头一笑,说:“彼此吧。”

我记得阿宁酒量是不错的,但那天她喝得太急了。或许她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醉得那么深,只是要借酒精的力,填补她如今的空乏。

“我需要见你一面。我必须见你。”她那时声音已经开始激动,酒气竟还不能盖住她声音里朽木般的陈气。

“那时我只觉得败给你了。你水太深了,我服气,以为只是没了一个机会。直到裘先生死了,公司没了。我要做的事比我的命重要,而我还活着,却被你毁了最后一个机会。我完了。”

“你救了我,你害了我。杨淳。”

她干涩缓慢地叫出我那时的名字,可还是垂眸低头。她像失去和人对视的力量了。我没说话,给她倒酒。

我手中的酒瓶刚从她杯口移开,她就把杯子端起来,仰头一饮而尽,喉咙“咕咚”几声响,又继续,这下直接手直指我的脸:

“你就像……我的门。跨回去是命,跨过去是……是,是活。世界上怎么会有一个人,给了我命,然后毁了我?”

“后来我在乎的就不是你了,而是你让我看清的那些。我没活过啊。没了任务我就不是完整的人。因为你,我才有机会脱离这些,为一个叫阿宁的人去试着活。你又给了我另一个机会。我和你的交集就那么几天啊,你说。可怎么好像……什么都是你给的。”

说到这儿,她停下了,手竟慢慢向我的脖子伸来,眼睛死盯我的喉管。同一时间,黑瞎子迅速站起来到我们身后,我则摆摆手,制止了他继续向前。

她的手蹭过我颈侧的皮肤,原来是要伸向我的白发。她解下我的发圈,又用枪茧已消失的手充当梳子,指缝拢满白色的发丝,慢慢顺下去,直顺到发尾,二指轻轻捻着发梢,直到我的所有白发从她手中一丝丝滑落。

“长生……可你是老了么。”

她喃喃说。同时眼睛从我满头的白中移开,终于第一次抬头凝视我,眼睛里有烈酒烧成的,忽闪的火光。

我笑着摇头,依旧沉默。我在短时间内弄清了这个已步入衰老的女人的目的——宣泄。我不需要回答,我只要认真地去听,去泄她的洪。

当年对她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我有些意外,但恕我没办法把这看得很重。实话说,如果不是这次出现,我可能都不会想起她这个人了。对她来说我影响了她的一生,可对于我,她只是被我干预了生命的人的千百分之一。

“我终于来找你了。来见一个必须见的人。我这些年,浑浑噩噩。我老了也累了。我要放弃了。我知道我在你这儿什么都不是,我只是试试。我想问你要一样东西。你给我,我就该去活一活了。我去开家小店、我去当陪练、我去上班……什么都行。”

她随后无意识地放松了手,空酒杯从手中滑落,在桌上咕噜噜滚了一阵,没人去扶起,任它哀哀地卧着。

她有些抖了,声音明显地软下来,那眼里的火并没有熄灭,而是被压缩,压缩,又扩散,染红她的眼睛。

“你可不可以,向我道……道一个歉。”她说。

不是要求我道歉。是求我道歉。

“对不起。在塔木陀时我给你下了毒,在你还算信任我的时候。我为了我的目的,牺牲了你的。对不起。”

我几乎在下一秒就说。直视着她,语气没什么波澜。

她发红的眼睛瞬间瞪大了。扩大的眼白上写着震惊、呆滞、或是别的什么。没一会儿,她嘴唇也开始抖。她触电一样把和我对视的目光移开了,又低头,张望着找到被自己抛弃的酒杯,扶起来第一次,没站住,酒杯又倒下去,“铛”的一声,又被她另一只发抖的手扶住拿起来,这次终于稳稳立在桌面上。可她就这样两手护着一个空杯,不再动,酒杯里开始积聚她惶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