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他与你发生交集,大致是四十多年前。搜索本文首发: e8中文网 e8zw.net那时为解你的卦,他闭关了半年,随后离开了老君山,再无音讯。我们当时没人知道他要做什么。当然,我现在清楚了。他一个常人,在一个长生者身上,用去了整整四十年。”

没人不知道四十年对普通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几乎下意识地要问,他为什么用四十年在我身上?他做了些什么?他到底是要杀我,还是要救我?

我把问题尽数吞回肚里,如吞下几块浸水的海绵,梗在喉头,面色却不变,默默端杯喝茶。文竹旁若无人,细碎地晃。

“太详细的,我无法对外行人解释清楚。你也只需要知道目的和结果。他当年算出了你所做的和你将做的,还有掌控着你们的那个力量。它的秩序,不是我们所说的大道的秩序。它搅乱的东西,要由他拨回来。所以他用了四十年来观测你的轨迹,从而终于守到一个契机。”

在中年人的口述中,我只能根据语气的不同来区分“他”和“它”。他是故意将话语弄得模糊,也许是揭露事情的过程中对自己的一种保护。这种说话方式其实让我不太舒服,像我这样摘了满脸面具就连个壳都不剩的人,对云山雾罩更容易反感。但我只是克服着头疼,更聚精会神地听。

“你的命并非他所救。他替你接下并摧毁了那些东西不假,但实际上他不那么做,你也不会死。那个操控你的东西低估了你的狠。你把能代替你的那些人几近全部消灭,那它只得改造你,以继续供它所用,维持它想维持的平衡。

“它是要借你的反抗,再次剥夺你为人的权利。等摧毁了你的意志,你和你的家人全部的努力都将白费,你的思想会被又一次洗刷灌输,重新变回那把屠刀。等你出了那个牢笼,你就是屠魔。”

中年人顿了顿,声音沉了些,又说:

“他救你,也是救众生。”

我太阳穴突突直跳,思维越发慢,但还是理解了他所说的,也被众生这过重的词压得一窒。

中年人说,这些话是事发前老道就托他转述的。这意味着这些事,他全部已提前知晓,其中当然也包括他自己的死亡。

天授作用在张起灵身上,与作用在我身上毕竟有区别。张家人相当于“直属”于它,它可以随时向他们传派任务,或任意删除他们的记忆。但我不同。我更像被它套上项圈的野兽,被它握紧刀柄的刀。不然这些年来它也不用如此大费周章。

我确实险些在那个幻境中放弃反抗。如此说来,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那个幻境的目的根本不是杀我,而是毁了我。我不听话,所以它要把项圈、刀柄,统统借机再次施加于我。

我想起那些失控的嗜血,从足心至头顶升起一阵恶寒,呼吸不再顺畅,终于直视着中年人的眼睛,任他和窗外的阳光一同审视我。

“所以,他的命无需你担。他用了很多办法,才让这份承负不用加在你身上。你们之间互不相欠。你受过非常多苦难,这些虽抵不了你手中的命,但你至少已付出过足够换你重新开始的代价。继续沉浸在自我惩戒中,也没有任何意义。”

“你需要正视自己,就像正视任何一个褒贬相交的常人。在承认自己曾是罪人的同时,也清楚哪些人曾为你所救。”

他一直保持着塑像般宁静又肃穆的状态。直到说完这句话,他才动了动,随后向后轻推椅子,站起来关上了窗。

没有凉风吹进来了,文竹静止,像被关进了花鸟画。我这才迟钝地发现,我浑身都在发烫,尤其是额头。头疼快要吞噬我。

“你身体情况很差。需要去医院吗?”他重新理了理道袍坐好,淡淡问,语气就像问我需不需要添茶。

我没有回答。

他又说:“那你可以走了,我转述完了。你也可以在这儿休息一会儿。你和这里从此没有联系了,以后也不要再来。”

我没动,僵在椅子上,觉得像被雨粘在土上的枯叶,被他平淡的话砸得有些恍惚。

承认自己曾是罪人的同时,也清楚哪些人曾为我所救。

我是罪人,这一点刀刻一样明了地横在我心里。可哪些人又为我所救?

我脑海里闪过很多张脸,画面变换得全是残影。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些人的数目一样不少。可一瞬间,我想不起任何一个名字。

那种惶惑也许更多来自发烧和痛,但毕竟不同。我像个被拆去线的木偶,刹那间对所有的刺激失去了回应的能力,脑海中满是中年人沉静的声音。

可听着听着,那声音,分明又成了老道的声音。他就像坐在那个书架上,乐颠颠地看着我,没准还在笑话我。那番话迷蒙又轻,可不知道为什么,难道只因那是遗言?我觉得它沉得要将我这幅枯木一样的身体压成粉末。

中年人最终站起来,把他进门时随手搭在椅背上的皮衣放在我手边,然后抱起骨灰盒,转身顺着茶室后的走廊走向深处,像这里从来没有过我这个人。

他身材匀称,我看着他的背影,却发现自己潜意识里看到的分明是那个瘦得仅剩一把骨头的老道的背影。眼前开始昏花,什么都像斑斓粘稠的流动物。中年人是在奔流向前。

我看他离开,像看一条河。

我发现再不问就来不及了。那本该是个从一开始就问出的问题。我听见自己虚弱到模糊发颤的声音,像细沙摩挲过纸张:

“他是谁?”

中年人的远去没有丝毫停顿,我怀疑世上没有事情能让他显出惊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