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齐侯从夹谷会盟归来后,晏婴便因病去世,齐景公为此哀伤哭泣了好几天。正发愁朝中缺乏得力之人,又听闻孔子担任鲁国相国后,鲁国治理得井井有条,不禁大惊道:“鲁国由孔子担任相国,必定会称霸,一旦称霸就会争夺土地,齐国作为邻国,恐怕灾祸会率先降临,这可如何是好?” 大夫黎弥进言说:“国君担忧孔子被重用,为何不想办法阻止呢?” 齐景公说:“鲁国刚刚将国政交给他,我又怎能阻止得了呢?” 黎弥说:“我听说国家安定太平之后,骄奢安逸的风气必然会滋生。我们可以精心挑选一批美貌的女乐,送给鲁国国君。鲁国国君若欣然接受,必然会沉溺于女乐,从而懈怠政事,疏远孔子。孔子一旦被疏远,必定会离开鲁国前往其他国家,这样国君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齐景公听后十分高兴,立即命令黎弥在齐国的女闾之中,挑选容貌美丽、年龄在二十岁以内的女子,共八十人,分成十队,让她们都穿上华丽的锦绣服饰,教授她们歌舞。所教的舞曲名为《康乐》,无论是音乐还是舞蹈的姿态,都采用全新的创作,尽显美妙艳丽,前所未有。等到教习完成,又挑选了一百二十匹良马,配上镶金的马勒和雕花的马鞍,这些马毛色各异,远远望去,就像一幅绚丽的锦缎。一切准备妥当后,齐景公派人将这些礼物献给鲁国国君。
使者在鲁国南门之外搭建了两处锦棚,东边的锦棚安置马群,西边的锦棚陈列女乐。使者先将国书呈递给鲁定公,鲁定公打开国书阅读,上面写道:“杵臼叩首敬启鲁国贤明的国君殿下:我从前在夹谷犯下过错,心中惭愧难以忘怀。幸而贤明的国君鉴察我谢罪的诚意,能够让两国始终保持友好。只因齐国事务繁多,一直未能派人前去问候。如今送上歌女十队,可供您娱乐;良马三十驷,可供您驾车使用。恭敬地献给您,以表达我的倾慕之情。希望您能收下!”
且说鲁国相国季斯一直安享太平,忘记了这份太平是如何得来的,内心早已暗藏追求奢侈享乐的想法。忽然听闻齐国赠送如此盛大的女乐,不禁满心羡慕。他立刻换上便服,带着几个心腹,乘车悄悄出了南门去观看。此时,乐长正在指挥演习。那歌声仿佛能遏止行云,舞蹈的姿态犹如清风拂面,舞者们进退之间,光彩夺目,让人感觉如同置身天上,看到了仙女,这绝非人间所能想象。季斯看了许久,又欣赏那些女子美丽的容貌、华丽的服饰,不知不觉手麻脚软,目瞪口呆,意乱神迷,魂魄仿佛都被勾走了。鲁定公一天三次宣召季斯,可季斯因为贪恋女乐,竟然没有前去应召。直到第二天,他才入宫去见鲁定公,鲁定公将齐国的国书拿给他看。季斯上奏说:“这是齐国国君的一番美意,不可拒绝。” 鲁定公心中也有羡慕之意,便问道:“女乐在哪里?可以去看看吗?” 季斯说:“她们就在城外的高门之外,国君如果要去,我愿意陪同前往。但我担心会惊动百官,不如换上便服前去更为方便。” 于是,鲁定公和季斯都换下正式的礼服,各自乘坐小车,疾驰出南门,径直来到西棚之下。
很快有人传出消息:“鲁国国君换上便服亲自来看女乐表演了!” 使者立刻吩咐女子们用心展示技艺。这时,女子们的歌喉愈发娇美,舞袖更加艳丽,十队女子轮番上场表演,真可谓是赏心悦目,让人应接不暇。鲁国君臣二人看得喜不自胜,手舞足蹈,忘乎所以。有诗为证:“一曲娇歌一块金,一番妙舞一盘琛;只因十队女人面,改尽君臣两个心。”
随从们又夸赞东边锦棚中的良马。鲁定公说:“只看女乐就已经大饱眼福了,不必再去看马了。” 当晚,鲁定公回到宫中,一夜都难以入眠,耳边仿佛还时常回荡着女乐的歌声,就好像美人就在枕边一样。他担心群臣对此事议论纷纷,第二天一早,便单独宣召季斯入宫,起草了一封答谢齐国的书信,书中详细表述了感激之情。这里就不一一赘述了。鲁定公又拿出黄金百镒,赏赐给齐国使者。之后,他将女乐收入宫中,把其中三十人赏赐给季斯,那些良马则交给圉人喂养。
鲁定公和季斯新得到女乐后,各自尽情享受,白天观看歌舞,夜晚沉迷于女色,一连三天都没有上朝处理政务。孔子得知此事后,悲伤地长叹一声。当时,弟子仲子路在一旁,进言说:“鲁国国君懈怠政事,夫子可以离开了。” 孔子说:“郊祭的日子快到了,如果大礼不废除,国家还有希望。” 到了祭祀那天,鲁定公行礼完毕后,立刻回宫,依然没有上朝,甚至连祭祀用的胙肉也无心分给大臣们。负责胙肉的人在宫门外叩门请示,鲁定公将此事推诿给季孙,季孙又推诿给家臣。孔子参加祭祀归来,直到晚上,都没有看到胙肉送来,便对子路说:“我的主张无法施行,这是天命啊!” 于是,他拿起琴弹奏并唱道:“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女之谒,可以死败。优哉游哉,聊以卒岁!” 唱完后,孔子便收拾行装,离开了鲁国。子路和冉有也辞去官职,跟随孔子一同离去。从此,鲁国再次走向衰落。史臣写诗叹道:“几行红粉胜钢刀,不是黎弥巧计高。天运凌夷成瓦解,岂容鲁国独甄陶。”
孔子离开鲁国后前往卫国,卫灵公高兴地迎接他,并向他询问作战布阵的事情。孔子回答说:“我没有学习过这些。” 第二天,孔子便离开了卫国。路过宋国的匡邑时,匡邑的人一向痛恨阳虎,看到孔子的容貌与阳虎相似,以为阳虎又来了,便聚集众人将孔子围住。子路想要出战,孔子阻止他说:“我与匡邑的人没有仇怨,其中必定有误会,不久之后自然会化解。” 于是,孔子安然地坐在那里弹琴。恰好卫灵公派人来追孔子回去,匡邑的人才知道误会了,连忙谢罪后离去。孔子又回到卫国,住在贤大夫蘧瑗的家中。
再说卫灵公的夫人南子,她是宋国女子,容貌美丽但行为不检点。在宋国时,她就与公子朝私通。公子朝也是男子中极为俊美的,两人相互爱慕,感情甚至超过了夫妻。南子嫁给卫灵公后,生下蒯瞆,蒯瞆长大后,被立为世子,但南子与公子朝的旧情仍未断绝。当时,还有一个美男子叫弥子瑕,深得卫灵公的宠爱。有一次,弥子瑕吃桃子吃到一半,觉得味道很好,便把剩下的半个桃子递给卫灵公吃。卫灵公高兴地吃了起来,还向别人夸赞说:“子瑕太爱我了!这么美味的桃子,自己舍不得吃完,还分给我吃。” 群臣听了,无不偷偷发笑。弥子瑕依仗着卫灵公的宠爱,肆意弄权,无所不为。卫灵公在外宠爱弥子瑕,在内惧怕南子,想要讨好南子。于是,他经常召公子朝与南子相会,这种丑事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卫灵公却不以为耻。
蒯瞆对这件事深感痛恨,便让家臣戏阳速在公子朝朝见的时候,刺杀南子,以消除这种丑事。南子察觉到了,便向卫灵公告状。卫灵公于是驱逐了蒯瞆,蒯瞆逃到宋国,后来又逃到晋国。卫灵公立蒯瞆的儿子辄为世子。等到孔子再次来到卫国,南子请求拜见孔子。她知道孔子是圣人,对孔子倍加敬重。有一天,卫灵公和南子同乘一辆车外出,让孔子作为陪乘。路过街市时,街市上的人唱起歌来:“同车者色耶?从车者德耶?” 孔子感叹道:“国君喜好德行还不如喜好美色!” 于是,孔子离开卫国前往宋国,和弟子们在大树下学习礼仪。
宋国的司马桓魋,也因为男色得到宋景公的宠爱,正处于富贵得势、执掌大权的时候,他忌惮孔子来到宋国,便派人砍倒了那棵大树,还想找到孔子并杀了他。孔子只好换上便服,离开宋国前往郑国。孔子打算前往晋国,走到黄河边时,听说赵鞅杀了贤臣窦犨舜华,感叹道:“鸟兽都厌恶伤害同类,何况是人呢?” 于是,他又返回卫国。不久,卫灵公去世,卫国人拥立辄为国君,这就是卫出公。蒯瞆也借助晋国的援助,和阳虎袭击并占据了戚地。当时,卫国父子争夺国君之位,晋国支持蒯瞆,齐国支持辄。孔子厌恶这种违背常理的行为,又离开卫国前往陈国,之后又打算前往蔡国。
楚昭王听说孔子在陈国和蔡国之间,便派人去聘请他。陈国和蔡国的大夫们商议,认为楚国如果任用孔子,陈国和蔡国就危险了,于是一起发兵将孔子围困在野外。孔子断粮三天,但依然弹琴唱歌不止。如今开封府陈州界有个地方叫桑落,那里有一座台,名叫厄台,就是孔子当时断粮的地方。宋刘敞有诗写道:“四海栖栖一旅人,绝粮三日死生邻;自是天心劳木铎,岂关陈蔡有愚臣。”
一天晚上,突然出现一个身高九尺多的异人,身穿黑衣,头戴高冠,身披铠甲,手持长戈,对着孔子大声吼叫,声音震动了周围的人。子路出来与他在庭院中交战,那人力气很大,子路无法战胜他。孔子在一旁仔细观察了很久,对子路说:“为什么不攻击他很久,对子路说:“为什么不攻击他的胁部?” 子路于是攻击他的胁部,那人力气用尽,手垂了下来,战败倒地,变成了一条大鲇鱼。弟子们感到十分奇怪。孔子说:“凡是事物年老衰弱后,就会有各种精怪附着在上面。杀了它就好了,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他让弟子们把鱼煮了充饥。弟子们都高兴地说:“这是上天赐予我们的食物!” 楚国的使者发兵前来迎接孔子。孔子来到楚国,楚昭王十分高兴,打算把千社的土地封给孔子。令尹子西劝谏说:“从前文王在丰地,武王在镐地,土地仅有百里,却能修养德行,最终取代了殷商。如今孔子的德行,不低于文王和武王,他的弟子又都是大贤之人,如果让他们拥有土地,取代楚国就不难了。” 楚昭王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孔子知道楚国不会任用他,便又返回卫国。卫出公想要任用孔子处理国政,孔子拒绝了。鲁国相国季孙肥也来召孔子的门人冉有,孔子于是返回鲁国,鲁国以大夫告老还乡的礼仪对待他。在孔子的众多弟子中,子路子羔在卫国做官,子贡、冉有、有若、宓子贱在鲁国做官。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在这里叙明,留作以后的话题。
再说吴王阖闾自从打败楚国之后,威震中原,渐渐开始追求游乐。他大规模修建宫室,在国内建造了长乐宫,又在姑苏山修筑高台。(姑苏山在城西南三十里,又名姑胥山。)在胥门外修建了九曲的小路,用来通往山上。春夏两季,他在城外处理政务,秋冬两季,则在城中处理政务。有一天,阖闾突然想起越国攻打吴国的仇恨,想要报仇雪恨。又忽然听说齐国和楚国互通使者,互相聘问,大怒道:“齐国和楚国通好,这是我北方的忧患啊!” 他打算先攻打齐国,然后再对付越国。相国伍子胥进谏说:“邻国之间相互通使聘问,是很平常的事情,未必会帮助楚国来害吴国,不能轻易发动战争。如今太子波的元妃已经去世,还没有继室,大王为什么不派使者到齐国求婚呢?如果齐国不答应,再攻打它也不迟。” 阖闾听从了伍子胥的建议,派大夫王孙骆前往齐国,为太子波求婚。
当时,齐景公年事已高,志气已经衰落,无法振作起来。宫中只有一个年幼的女儿尚未出嫁,他不忍心把女儿嫁到吴国。但无奈朝中没有良臣,边境也没有良将,担心一旦拒绝吴国的请求,吴国兴兵来伐,就会像楚国那样遭受灾祸,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大夫黎弥也劝说齐景公与吴国联姻,不要激怒吴国。齐景公不得已,只好将女儿少姜许配给太子波。王孙骆回国后向吴王复命,吴王又派人到齐国送上聘礼,迎接齐国的公主回国。齐景公既疼爱女儿,又惧怕吴国,两种念头交织在一起,不觉流下眼泪,叹息道:“如果平仲和穣苴有一人还在,我怎么会担忧吴国人呢?” 他对大夫鲍牧说:“麻烦你替我送女儿到吴国,这是我的爱女,你要嘱咐吴王好好对待她。” 临行时,齐景公亲自扶少姜登上车,送出南门后才返回。鲍牧护送少姜到吴国,恭敬地传达齐侯的命令;又因为仰慕伍子胥的贤能,与伍子胥结下了深厚的情谊。这些暂且按下不表。
话说少姜年纪尚小,不懂夫妻之间的欢乐,与太子波成婚之后,一心思念父母,日夜哭泣。太子波再三安慰她,她的哀伤却始终无法停止,最终抑郁成病。阖闾怜惜她,便改造北门城楼,使其极为华丽,将其改名为望齐门,让少姜每天到城楼上游玩。少姜凭栏向北眺望,却看不到齐国,心中更加悲哀,病情也越发严重。临终前,少姜嘱咐太子波说:“我听说虞山的山顶可以看到东海,请把我葬在那里,如果魂魄有知,或许还能眺望齐国。” 太子波将此事奏报给父亲,于是将少姜葬在了虞山山顶。如今常熟县虞山有齐女墓,还有望海亭。张洪有一首《齐女坟》的诗为证:“南风初劲北风微,争长诸姬复娶齐。越境定须千两送,半途应拭万行啼。望乡不惮登台远,埋恨惟嫌起冢低。蔓草垂垂犹泣露,倩谁滴向故乡泥?”
太子波因为思念齐女,也得了病,不久后便去世了。阖闾想在众多公子中挑选一个可以立为太子的人,但还没有拿定主意,想要召伍子胥来决定此事。太子波的前妃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夫差,此时已经二十六岁了,长得气宇轩昂,英俊伟岸,一表人才。夫差听说祖父阖闾要挑选继承人,便抢先去见伍子胥,说:“我是嫡孙,要立太子,除了我还有谁呢?这全在相国一句话。” 伍子胥答应了他。不一会儿,阖闾派人召伍子胥,商议立储之事。伍子胥说:“立儿子以嫡出为原则,这样就不会发生动乱。如今太子虽然去世了,但有嫡孙夫差在。” 阖闾说:“我看夫差愚蠢且不仁义,恐怕不能继承吴国的大业。” 伍子胥说:“夫差诚信爱人,重视礼义,父亲去世儿子继承,这是经典中的明确记载,又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阖闾说:“我听你的,你要好好辅佐他。” 于是,阖闾立夫差为太孙。夫差到伍子胥家中叩头致谢。
周敬王二十四年,吴王阖闾年事已高,性情愈发急躁。他听闻越王允常去世,其子勾践刚刚即位,便打算趁着越国国丧之际兴兵讨伐。伍子胥劝谏道:“越国虽然有袭击吴国的过错,但如今正逢大丧,此时讨伐不吉利,还是应该稍作等待。” 然而阖闾不听,留下伍子胥和太孙夫差镇守国家,自己率领伯嚭、王孙骆、专毅等将领,挑选三万精兵,从南门出发,朝着越国进军。
越王勾践亲自督率军队抵御吴军,任命诸稽郢为大将,灵姑浮为先锋,畴无余和胥犴为左右翼。双方军队在檇李相遇,相距十里各自安营扎寨。两国军队相互挑战,一时难分胜负。阖闾见状大怒,便将全部军队列阵于五台山,告诫军中将士不得妄动,等待越兵懈怠之时,再趁机出击。
勾践望见吴军队列整齐,武器精良,对诸稽郢说:“敌军士气高昂,不可轻敌,必须用计打乱他们的阵脚。” 于是,勾践派大夫畴无余和胥犴率领敢死之士,左边五百人手持长枪,右边五百人手持大戟,一声呐喊,朝着吴军冲杀过去。但吴阵中士兵全然不为所动,阵脚处皆由弓弩手把守,坚如铁壁。越兵三次冲击,都无法攻入,只能退回。勾践一时无计可施。
诸稽郢秘密上奏道:“可以利用那些死囚。” 勾践恍然大悟。第二天,勾践秘密传令,将军中携带的所有死囚全部调出,共三百人,分成三行,这些人都袒露上身,把剑架在脖子上,稳步朝着吴军走去。为首之人上前致辞道:“我们的越王不自量力,得罪了贵国,致使贵国前来征讨。我们不敢爱惜性命,愿意以死来替代越王的罪过。” 说完,依次自刎而死。吴兵从未见过如此举动,十分惊奇,都注目观看,互相传告,完全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就在这时,越军中忽然擂响战鼓,鼓声震天。畴无余和胥犴率领两队死士,各手持大盾牌,拿着短兵器,呼喊着冲了过来。吴兵顿时心慌意乱,队伍随之大乱。勾践率领大军随后跟进,右边有诸稽郢,左边有灵姑浮,冲破了吴阵。王孙骆拼命与诸稽郢相持。灵姑浮挥舞长刀,左冲右突,寻找敌军厮杀,恰好遇到吴王阖闾,举刀便砍。阖闾往后一闪,刀砍中他的右脚,砍断了脚趾,一只鞋子也掉落在车下。幸好专毅的援兵赶到,救了吴王。专毅自己却身负重伤。王孙骆得知吴王受伤,不敢恋战,急忙收兵,结果被越兵追杀一阵,吴军死伤过半。阖闾伤势严重,立刻班师回到营地。灵姑浮将吴王掉落的鞋子献上邀功,勾践十分高兴。
再说吴王阖闾因年事已高,难以忍受伤痛,回到七里之外时,大叫一声便去世了。伯嚭护送灵柩先行,王孙骆率领军队断后,缓缓返回吴国。越兵也没有追击。史臣写诗评论阖闾连年用兵不止,最终招致此祸:“破楚凌齐意气豪,又思吞越起兵刀;好兵终在兵中死,顺水叮咛莫放篙。”
吴太孙夫差迎接灵柩归来,服丧后继承王位。他将阖闾安葬在破楚门外的海涌山,派人开凿山洞作为墓穴,把专诸刺杀王僚时所用的鱼肠剑作为陪葬品,此外还有六千副剑甲,以及无数金玉珍宝,都放置在墓穴中。安葬完毕后,夫差将所有参与修建墓穴的工匠全部杀死殉葬。三天后,有人望见安葬之处有白虎蹲踞,因此将这座山命名为虎丘山,有见识的人认为这是埋藏的金银之气显现。后来秦始皇派人挖掘阖闾的墓穴,凿山寻找宝剑,却一无所获,挖掘之处便形成了深涧,也就是如今虎丘的剑池。专毅因伤势过重也去世了,被安葬在山后,如今已不知其具体位置。
夫差安葬祖父后,立长子吴友为太子。他让十名侍者轮流站在庭院中,每当自己出入经过时,侍者们都要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并告诫道:“夫差!你忘记越王杀死你的祖父了吗?” 夫差便流着泪回答:“不敢忘记!” 以此来警醒自己。夫差还命令伍子胥和伯嚭在太湖训练水兵,又在灵岩山设立射箭场训练射箭,等待三年守丧期满,便要为祖父报仇。(这是周敬王二十四年发生的事情。)
当时,晋顷公执政不力,六卿各自结党争权,相互倾轧。荀寅与士吉射关系和睦,结为亲家,韩不信和魏曼多对他们十分忌恨。荀跞有个宠臣名叫梁婴父,荀跞想让他担任卿位。梁婴父依仗荀跞的宠爱,谋划着驱逐荀寅,取代他的位置。因此,荀跞也与范氏(士吉射家族)、中行氏(荀寅家族)关系恶劣。
上卿赵鞅有个族侄名叫赵午,被封在邯郸。赵午的母亲是荀寅的妹妹,所以荀寅称赵午为外甥。早年,卫灵公与齐景公合谋背叛晋国,晋国的赵鞅率领军队讨伐卫国,卫国惧怕,进贡了五百户人口谢罪,赵鞅将这些人留在邯郸,称为 “卫贡”。不久后,赵鞅想把这五百户人口迁移到晋阳充实人口,赵午担心卫人不服,没有立即听从命令。赵鞅对赵午违抗自己的命令十分恼怒,便将赵午诱骗到晋阳,将其杀死。荀寅对赵鞅私自杀死自己的外甥极为愤怒,于是与士吉射商议,打算一起讨伐赵氏,为邯郸的赵午报仇。
赵氏有个谋臣叫董安于,当时正为赵氏镇守晋阳城。他听闻范氏和中行氏的阴谋后,特意赶到绛州,对赵鞅说:“范氏和中行氏正和睦相处,一旦作乱,恐怕难以控制,主君应该提前做好防备。” 赵鞅说:“晋国有法令,挑起祸端的人必定会被诛杀,等他们先发动,我们再应对也不迟。” 董安于说:“与其让众多百姓受害,不如我独自赴死。如果发生变故,我来承担责任。” 赵鞅没有同意。董安于便私下准备好兵器铠甲,以防不测。
荀寅和士吉射在众人面前宣扬道:“董安于整治兵器,是要加害我们。” 于是,他们联合出兵讨伐赵氏,包围了赵氏的宫室。幸好董安于早有防备,率领士兵杀出一条血路,保护赵鞅逃奔到晋阳城。为了防备范氏和中行氏前来攻打,赵鞅修筑堡垒坚守。
荀跞对韩不信和魏曼多说:“赵氏是六卿之首,荀寅和士吉射不经过国君的命令就擅自驱逐他,晋国的政权恐怕要落入这两家之手了。” 韩不信说:“为何不以挑起祸端为由,将他们一并驱逐呢?” 于是,三人一同向晋定公请求,各自率领家族的军队,侍奉定公讨伐范氏和中行氏。荀寅和士吉射全力抵抗,但无法取胜。士吉射谋划劫持定公,韩不信立刻派人在街市上呼喊:“范氏和中行氏谋反,要来劫持国君!” 百姓们相信了这番话,各自拿起兵器,前来救援定公。韩、赵、魏三家借助百姓的力量,击败了范氏和中行氏的军队。荀寅和士吉射逃奔到朝歌,发动叛乱。
韩不信向定公进言:“范氏和中行氏才是挑起祸端的罪魁祸首,如今已经将他们驱逐。赵氏世代为晋国立下大功,应该恢复赵鞅的职位。” 定公对韩不信的话言听计从,于是从晋阳召回赵鞅,恢复了他的爵位和俸禄。
梁婴父想要取代荀寅成为卿,荀跞将此事告知赵鞅。赵鞅询问董安于的意见,董安于说:“晋国之所以祸乱不断,就是因为政令出自多个门户。如果立梁婴父为卿,就等于又多了一个荀寅!” 赵鞅于是没有听从荀跞的建议。梁婴父十分恼怒,知道是董安于从中作梗,便对荀跞说:“韩氏和魏氏与赵氏结党,智氏(荀跞家族)的势力就孤单了。赵氏所依仗的,是他的谋臣董安于,为何不除掉他呢?” 荀跞问道:“用什么办法除掉他呢?” 梁婴父说:“董安于私自准备兵器铠甲,从而引发了范氏和中行氏的变乱。如果论及挑起祸端的罪魁,董安于才是首恶。”
荀跞按照梁婴父的说法,去责备赵鞅,赵鞅十分害怕。董安于说:“我之前就已经做好了以死殉主的准备。我死了能让赵氏平安,那么死就比活着更有价值。” 于是,董安于退下后便上吊自杀了。赵鞅将他的尸体陈列在街市上,派人告知荀跞:“董安于已经伏罪了。” 荀跞这才与赵鞅结盟,双方约定互不侵害。赵鞅私下在家族宗庙中祭祀董安于,以报答他的功劳。
荀寅和士吉射长期占据朝歌,那些背叛晋国的诸侯,都想借助他们的力量来危害晋国。赵鞅多次兴兵攻打,齐国、鲁国、郑国、卫国派遣使者运送粮食、资助兵力,以救援范氏和中行氏,赵鞅始终未能攻克。直到周敬王三十年,赵鞅联合韩氏、魏氏、智氏三家的军队,终于攻下朝歌。荀寅和士吉射逃奔到邯郸,之后又逃到柏人。不久,柏人城也被攻破,他们的党羽范皋夷和张柳朔都战死;豫让被荀跞的儿子荀甲俘虏,荀甲的儿子荀瑶请求饶他一命,豫让于是成为智氏的家臣。荀寅和士吉射最终逃奔到齐国。可怜荀林父历经五代传到荀寅,士蒍历经七代传到士吉射,他们的祖宗都是晋室的得力大臣,子孙却贪婪骄横,最终导致宗族覆灭,实在是可悲啊!晋国的六卿从此只剩下赵、韩、魏、智四卿。这都是后话。髯仙有诗叹道:“六卿相并或存亡,总是私门作主张;四氏瓜分谋愈急,不如留却范中行。”
周敬王二十六年春二月,吴王夫差早已结束守丧,他在太庙祭告祖先之后,发动了全国的兵力,任命伍子胥为大将,伯嚭为副将,从太湖取水路攻打越国。越王勾践召集众大臣商议对策,准备出兵迎敌。
大夫范蠡,字少伯,出列上奏说:“吴国因国君之死深感耻辱,发誓要报仇,至今已有三年。他们士气高昂,齐心协力,实在难以抵挡。我们应该收兵坚守,采取防守策略。” 大夫文种,字会,也上奏道:“依我愚见,不如用谦卑的言辞向吴国谢罪求和,等他们退兵之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勾践却说道:“二位大夫一个说坚守,一个说求和,都不是最好的计策。吴国是我们世代的仇敌,如今他们来讨伐,我们若不与之一战,会被认为我们没有作战的能力。” 于是,勾践发动了国内所有的壮年男子,共计三万人,在椒山之下迎战吴军。
刚开始交战时,吴军稍稍后退,双方大概死伤了百余人。勾践见形势有利,便乘胜追击,大约前行了数里,正好遭遇夫差的大军,两下里摆开阵势,展开了一场大战。夫差站在船头,亲自击鼓,以此激励将士,吴军的士气顿时提升了十倍。忽然,北风大作,波涛汹涌,伍子胥和伯嚭各自乘坐着余皇大舰,顺着风势扬帆而下,他们都使用强弓劲弩,箭像飞蝗一样射向越军。越军迎着风,难以抵挡,大败而逃,吴军兵分三路追击。越国将领灵姑浮的战船翻覆,他溺水而亡,胥犴也中箭身亡,吴军乘胜追击,杀死的越军不计其数。
勾践逃到固城坚守,吴军将固城重重包围,断绝了越军的取水通道。夫差得意地说:“不出十天,越军都会渴死。” 可他没想到,山顶上自有灵泉,泉水中还有肥美的嘉鱼。勾践命人捕捞了数百条鱼,送给吴王,吴王大为吃惊。勾践留下范蠡坚守固城,自己率领残兵,趁机逃到了会稽山。他清点了一下士兵和武器的数量,只剩下一千多人,不禁叹息道:“自从先君将国家托付给我,三十年来,从未遭受过如此大败!真后悔没有听从范大夫和文大夫的建议,才落到这般田地。”
吴军对固城的进攻越发猛烈,伍子胥在右边扎营,伯嚭在左边扎营,范蠡一天之内多次派人告急。越王十分惊恐。文种献上一计:“现在情况危急!趁现在去求和,或许还来得及。” 勾践说:“要是吴国不答应求和,该怎么办?” 文种回答道:“吴国的太宰伯嚭,此人贪财好色,嫉妒有功劳和才能的人,他与伍子胥同朝为官,但志趣不合。吴王敬畏伍子胥,却亲近伯嚭。如果我们私下前往太宰的营帐,讨得他的欢心,与他定下求和的约定,太宰在吴王面前进言,吴王没有不听的。即使伍子胥知道后阻拦,也来不及了。” 勾践问:“你去见太宰,拿什么作为贿赂?” 文种说:“军中最缺乏的就是女色。如果能找到美女献给他,上天要是保佑越国,伯嚭应该会听从我们。”
于是,勾践连夜派使者回到都城,让夫人在宫中挑选了八位容貌出众的女子,精心打扮一番,再加上二十双白璧、千镒黄金,趁夜前往太宰的营帐,求见太宰。伯嚭一开始想拒绝,只是派人去打探他们的来意,听说有礼物献上,便召他们进去。伯嚭傲慢地坐着等待。文种跪下说道:“我们的国君勾践,年幼无知,不懂得如何侍奉大国,因此得罪了贵国。如今我们国君悔恨不已,愿意举国上下都成为吴国的臣子。但又担心大王怪罪,不接受我们,知道太宰凭借着崇高的功德,在外是吴国的坚固屏障,在内是大王的心腹重臣。我们国君派我这个下臣文种,先在辕门外叩首,借助太宰的一言之力,让我们国君能得到大王的庇护。这点微薄的礼物,只是略表心意,今后还会源源不断地送来。” 说完,将礼单呈上。
伯嚭仍然装作生气地说:“越国眼看就要灭亡了,越国所有的东西,何愁不归吴国所有?你用这点小东西来贿赂我,是什么意思?” 文种又进一步说:“越国的军队虽然战败了,但是据守会稽山的,还有五千精兵,足以再打一仗。要是这一仗打不赢,我们就会把库藏的财物全部烧毁,国君也会逃到别的国家,像当年楚国那样图谋复国,吴国怎么能轻易得到越国呢?即使吴国最终得到了越国,可大部分的利益都归了王宫,太宰和各位将领,不过是瓜分其中的一小部分。哪比得上促成越国求和,我们国君表面上是归服于大王,实际上是归服于太宰。今后每年春秋两季的进贡,不先进入王宫,而是先送到太宰府上,这样太宰就能独占越国的全部利益,各位将领都无法与之相比。况且困兽犹斗,越国要是背城一战,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测的事情呢。”
这一番话,说到了伯嚭的心坎里,他不知不觉点头微笑。文种又指着礼单上所列的美女说:“这八个人,都来自越国宫廷,如果民间还有比她们更美的,我们国君要是能回到越国,一定会尽力搜寻,供太宰使唤。” 伯嚭站起身来说:“大夫舍弃右边伍子胥的营帐,来到我左边的营帐,是因为知道我不会乘人之危、伤害别人。我明天就带你们去见我们大王,决定这件事。” 于是,伯嚭收下了所有的礼物,把文种留在营帐中,以宾主之礼相待。
第二天一早,两人一同前往中军大帐,去见夫差。伯嚭先进去,详细说明了越王勾践派文种前来求和的意思。夫差勃然大怒,说:“越国与寡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怎么能答应他们求和呢?” 伯嚭回答道:“大王难道不记得孙武说过的话吗?‘兵器是凶器,只能暂时使用,不能长久依赖。’越国虽然得罪了吴国,但他们已经表示臣服了。他们的国君愿意成为吴国的臣子,他的妻子愿意成为吴国的妾室,越国的珍宝古玩,都将全部献给吴国宫廷。他们向大王所求的,仅仅是保存宗庙祭祀的一线生机而已。接受越国的投降,我们能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赦免越国的罪过,大王能获得显赫的名声。名利双收,吴国就可以称霸诸侯。要是一定要用尽兵力去消灭越国,那勾践将会烧毁宗庙,杀死妻子儿女,把金玉沉入江中,率领五千敢死之士与吴国决一死战,难道大王身边的人就不会受到伤害吗?与其杀死这些人,不如得到这个国家更有利。” 夫差问:“现在文种在哪里?” 伯嚭回答:“正在帐外等候宣召。”
夫差于是命文种进帐相见。文种跪着向前,再次重申之前求和的说法,言辞更加谦卑恭顺。夫差问:“你们国君愿意做寡人的臣妾,能跟随寡人回到吴国吗?” 文种叩头说:“既然做了臣妾,生死都由大王决定,怎么敢不到大王身边侍奉呢!” 伯嚭说:“勾践夫妇愿意来吴国,吴国名义上是赦免了越国,实际上已经得到越国了,大王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夫差于是答应了越国的求和。
很快有人到右边的营帐,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伍子胥。伍子胥急忙赶到中军大帐,看见伯嚭和文种站在吴王旁边。伍子胥满脸怒气,问吴王:“大王已经答应越国求和了?” 吴王说:“已经答应了。” 伍子胥连叫:“不可,不可!” 吓得文种倒退了几步,静静地听他说话。
伍子胥劝谏道:“越国与吴国相邻,两国势不两立。如果吴国不消灭越国,越国必定会消灭吴国。秦国和晋国,我们即使攻打并战胜了它们,得到它们的土地,也无法长期居住,得到它们的车辆,也不适合我们乘坐。但如果攻打越国并取胜,越国的土地我们可以居住,越国的船只我们可以使用,这对国家社稷大有好处,不能放弃。何况还有先王的大仇,不消灭越国,怎么对得起在庭中立下的誓言呢?” 夫差被说得无言以对,只是用眼睛看着伯嚭。
伯嚭上前奏道:“相国的话错了!先王建国,水陆疆土都有分封,吴越之地适合水路作战,秦晋之地适合陆地作战。如果因为越国的土地能居住、船只能使用,就说吴越两国不能共存,那么秦、晋、齐、鲁都是陆地国家,它们的土地也能居住,车辆也能使用,难道这四个国家也要合并成一个国家吗?如果说先王的大仇不可赦免,那么相国对楚国的仇恨更深,当初为什么不干脆消灭楚国,却匆忙答应楚国求和呢?如今越王夫妇都愿意到吴国服役,这与楚国仅仅接纳芈胜的情况大不相同。相国自己做忠厚的事,却让大王背负刻薄的名声,忠臣不应该这样。”
夫差高兴地说:“太宰说得有道理,相国暂且退下,等越国的贡品送来的时候,会分一些给你。” 伍子胥气得脸色像土一样难看,叹息道:“我真后悔没听被离的话,和这个奸臣共事!” 口中恨恨不已。他只得走出幕府,对大夫王孙雄说:“越国用十年时间繁衍人口、积聚财富,再用十年时间训练百姓、施行教化,不过二十年,吴国的宫殿就要变成一片沼泽了。” 王孙雄对此并不十分相信。伍子胥满怀愤怒,回到了自己右边的营帐。
夫差让文种回去回复越王,再次到吴军营地表示感谢。夫差询问越王夫妇前往吴国的日期,文种回答说:“我们国君承蒙大王赦免,没有被诛杀,想暂时回国,把所有的玉帛、子女都收集起来,献给吴国,希望大王能稍微宽限一些时间。如果我们国君背信弃义,又怎么能逃脱大王的惩罚呢?” 夫差答应了,于是约定五月中旬,越王夫妇到吴国称臣。夫差派王孙雄押着文种一同回到越国,催促他们起程。太宰伯嚭率领一万士兵驻扎在吴山等候,如果越王过期不到,就灭掉越国回去复命。夫差则率领大军先行回国。那么,越王究竟是如何前往吴国的呢?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