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乍起，旋即又消散不见。
荒漠戈壁多有海市蜃楼之类奇诡的天象，疏勒城内，还有山谷里的土波人和大石人看过后议论了一阵子，也就随它去了。
普通兵士自是如此。
可精通邪门术法的马勒比却忧心忡忡起来。
他当然不会认为那是普通的天象——大石国四面出击，直取疏勒、于阗、北庭都护府府城、龟兹伊逻卢城。
那个方向便是怛逻斯城所在的方位，是此次战争的战略重心之一，难保不会是什么能人异士的术法所致，当下便决定前去打探一番。
按照方才金光所现的方位来看，相距总有二百里开外，派几名伶俐的斥候骑了快马过去，不用半日便可打个来回，若真有什么变故，及时查探，总好过坐以待毙。
出征之际，这些大石人无不自信满满骄横一时，本以为乘着中原内乱之际，可以轻取怛逻斯和疏勒城，甚至连北庭都护府府城和伊逻卢城一并拿下，一举全占西域。
不成想反倒损兵折将，一个小小的疏勒城，都险些令己方一名大国师殒命，其它几路兵马，只怕——只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大唐国力雄厚，富拥四海八荒，雄才大略奇诡多谋之士数不胜数，这一次出兵还是太草率了。
马勒比把自己的担忧通报阿撒母，二人当即派出一队十人组的斥候，轻甲快马，少带辎重，迅速朝着金光出现的方向奔去。
终年积雪的山岭，间或葱绿的高原和平谷，还有一望无际寸草不生的戈壁，四季在这里混乱交错，构成一幅奇诡的风光图景，令人震撼于天地宇宙的雄奇和伟力。
十名大石国的探马，尽量选择与荒漠颜色相近的服饰，手弩和弯刀也结实的缠裹在羊皮里，就连马匹也裹上土灰色的粗布，蹄子穿上毡套，一路疾驰，悄然如鬼魅一般。
这些间谍专捡少砂石的羊道狼径行军，看起来对西域一带的地理风貌极其熟悉。
诚然如此。
自圣火真理教在西方兴起，兼并诸国后，他们便对富饶的东方充满了令人无可理解的贪望。百多年来，他们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到东方游历、学习，窃取汉人的技术，学大唐的文化，偷偷绘制华夏诸地山川城池的地图。
西域一带太辽阔太荒凉了，唐帝国要想维持在西域的和平安定，每年都要耗费大量的金钱和粮草，这里无疑是向东深入侵略中原的最佳跳板。
这些斥候，便是常年生活在西域，以商队为掩护，穿梭在各城各地之间的大石国间谍。
大城和村庄，官道和小路，每一座山谷，每一处泉水河流，他们都熟记于心，心底那张地图早已画了千万遍。
相比之下，这十人比李嗣平带来的那些人都太熟悉这片土地了，甚至比常年生活在这里的羊倌和牧民都更熟悉这里。
途径疏勒一带的时候，他们远远望见了一队穿着人马皆穿黑盔黑甲的骑兵，约莫有五十人。
“是唐国援军派出的探马，绕过去。”
无论是出于任务需要，还是兵力对比，他们十个人都不能与这队玄甲军交锋。
凭着对地界的熟悉，十名大石国斥候转入一条溪谷，很快将那一队玄甲军甩在了身后。
荒漠戈壁看上去一马平川，实际到处都是飓风吹蚀和流水冲刷形成的峡谷，就算本地人也不敢轻易冒险涉远。如果不懂得荒漠行军之法，哪怕只是二三百里路程，也要走上几天才能到达目的地。
“这些玄甲军也不怎么样嘛。”负责瞭望唐军斥候的探马追了上来，轻蔑的说道，“他们走上一条岔路，不可能追上我们了。”
为首的小队长瞥了一眼他，眼角露出一抹含糊的笑意。为防风沙，每个人都用围巾捂住了口鼻。
小队长冲他比划了个手势，示意自己知道了。没有言语。继续弯下腰去，恨不得将身子嵌进马背里去一般，紧紧贴着，继续赶路。
“那个土波僧人，就那个叫什么摩罗什么的，跟马勒比圣使说，疏勒城的结界是裴氏先祖老和尚的佛身舍利幻化形成的，虽然现在很厉害，用不了多久，自会消退，到那时候再行攻城。”
那名探马加快速度追到小队长跟前，继续念叨。
小队长朝他看过去。
那探马一边猫着腰，一边费力的扭过头来。那是一名少年的脸，十五六岁的样貌，一双眸子好似琉璃一般明亮。
明亮的眸子，是笃信圣教与真理的象征，是信仰的力量。
然而这信仰却与汉人常说的善恶，没有太大关系，甚至截然相反。
这少年已经潜伏在西域七年，暗杀唐国官员、军事长官、劫掠过往商队，战绩非凡。背上有记录战果的刺青，小队长曾经同他一起沐浴，看见过那些瘆人的刺青，这小子已经杀了一百五十余人。
按照圣火真理教的教义，杀戮异族之人，便是做功德，死后可经过火狱光明主的考验升入天堂。
在他们的天堂里，有蜜酒流淌形成的河流，有数不清的天真少女，供他们享用玩乐。
他们眼神清澈，只是笃信那些杀戮是功德，相信死后可以有无尽的女人和美酒享用罢了。
与善良毫无关系。
小队长年纪在三十开外，修的整齐的浓密的络腮胡子，在围巾的包裹下，隐约可见。
他并不羡慕那少年的战绩，他背后的刺青更多，乃至没有余地，都刺到了两条大腿和胳膊上。没错儿，他杀的人更多，那些被他杀死的人，官阶更高，或是某地某国颇有影响力的人物。
杀死这样的人，功德更大，刺青的纹路也十分漂亮，也更大一些。
他的眼神也曾如少年一般明亮，现在看来也不算晦暗，只是里面多了一些更为复杂的东西。
他早已享受过许多的美酒，美人。所以天堂里饮不尽的蜜酒，用不完的美人，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太大的诱惑力。
杀人太多，也会感到疲倦，转而贪恋温柔乡里的美好。
小队长隔着围巾冲少年努努嘴，示意他不要再说话，转而伸手拉下对方的围巾，把口衔给他塞进嘴里，又把围巾拉上去。
少年支吾一声，羞红了脸，不再聒噪。
从藏身的山谷出发，过去一个半时辰后，小队长开始警觉起来，同时命令手下分成五队，每小队横向相隔二百余步，每两人一前一后相距百余步，形成小小的搜索网，并行前进。
据行程推算，他们距离金光出现的地方大概还有五十里路程，考虑到对方也有可能在行进，要提前谋划探查。
因为两道峡谷的关系，这一片荒漠是通往疏勒的必经之路。如果那道金光的出现，真的同这场战争有关，这里是找到答案的最佳所在。
西域的日落，要比中原晚上两个多时辰。时间早已过了正午，阳光转变成漂亮到令人眩晕的蜜糖色。
太阳很低，却迟迟不肯落下，莫说骑在马上，就是徒步行走，人的影子也会被拉的很长很长。
潜行之人，很容易暴露。对大石国的探马来说，情况变得很棘手。
圣使马勒比告诉他们，千万不能暴露自己，纵然这十人个个都是顶尖高手，但在那种足以引动天象异变的高手面前，他们还是太脆弱了。
如果不是因为贝纳松大国师的情况危急，马勒比本打算亲自来的。
十个人往来梭巡，直到用去一个多时辰，太阳即将落山，仍是没有发现半点异常。
人们心里又恼又喜。恼的是白跑一趟，喜的是没有遇到圣使嘴里那种十分厉害的高手，不必丢掉性命。
直到太阳真正落山，四面一片漆黑，小队长才学着鹰隼之声发出暗号，召唤众人集结返程。
荒漠里昼夜温差很大，如果有什么人隐匿此处，到了晚间一定会燃起篝火，不然是很难熬过去的。
小队长一直等到这个时候才决议返回，便是想通过有无火光来做最后的搜寻。
“如果真是什么高手，人家还会怕我们几个，躲着不出来？”那名多嘴的少年塞了一块肉干到嘴里，一边咕哝咀嚼着，一边不无抱怨的唠叨起来。
“有肉吃还堵不上你的嘴，”如释重负的小队长终于放松下来，笑着在那少年后背轻轻抽了一鞭子，“小心儿，别把狼招来。”
“有狼怕什么，杀了就是，一天天的都是腌肉，腌肉，腌肉，又咸又硬，我牙都快掉了。”
“娃子，要真有狼来，那可不敢杀的，”一名高大魁梧透着几分憨直的汉子严肃的说起来：“狼喜群居，偶尔碰见个把落单的狼，那也是狼群里的探子，你把人家探子杀了，那大批的狼就会来寻仇，到时候咱们的方位就暴露了。”
“狼探子，哈哈哈哈哈，”少年压抑而狡黠的笑着，“我们不就是探子吗？”
听完多嘴少年的话，众人都笑起来。
夜风盛起，人声顺着风，可以传的很远。这些人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说话也好，笑也好，控制好嗓子和胸腔的震动，发出的声音很干，不用担心被风吹远。
“白跑一趟，虚惊一场，赶紧走吧，趁夜回去，省的大元帅和圣使他们担心。”
十人趴伏在马背上，借着山峦丘陵的阴影，一路疾驰。银月在云层里不断隐没又出现，月下急行的人马，恍如幻影。
只有非常警觉的狼和狐狸们，嗅出风中异常的气息，纷纷从洞穴里钻出来，昂着脖子，望向匆匆赶路的马队。
肥壮的马儿散发出强烈的腥臭，丝丝缕缕裹在风里，几匹黑狼使劲儿嗅了嗅，确定是十足的美味，悄然跟了上去。